他們一向就有這個問題,自尊心強,誰都不願開口認輸。過于會保護自己的結果是互相傷害,彼此都很無奈。
走出家門的韋皓天,陷入比郝蔓荻更深的茫然,不曉得今生所為何來,自己又是什麼?
他像個游魂一樣,在街頭晃來晃去。
上海無論白天或晚上都很繁華,但此刻他卻覺得沒有容身之地,事實上他已經在這個地方住了三十幾年。
他無意識地舉起手,扒扒頭發,才發現頭發已經過長,該理一理了。難怪蔓荻會一直強調他是黃包車夫,因為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沒有人頭發留得像他這麼長的,除非是他那一票好兄弟,否則大家都是規規矩矩用發油梳上去,發尾留到頸後,沒人會留到肩膀。
「老板,我們是不是該回銀行了?其他的大老板們正在銀行的公事房候著呢!」司機一直默默跟在韋皓天後面,沒敢煩他,可這時候實在沒有辦法,只得跟上前問韋皓天。
「不,我們去理發。」韋皓天決定臨時改變行程,反正那些所謂的「大老板」們,都是他的好兄弟,他們不會介意的。
「理發?!」司機張大眼楮,不明白這個時候韋皓天怎麼還能這麼鎮定,華董的寶座都快被人給搶去,他居然還要去理發。
「對,理發。」理掉這三千煩惱絲。「你去把車子開過來,我在這里等你。」華董的位子固然重要,但理發這件事更重要,他不要他的外表看起來像黃包車夫。
「好的,我馬上去把車子開過來,您稍等一下。」司機難得看見韋皓天這種表情,也不敢再多嘴,立刻就要去開車。
「動作快一點,我要去理發。」他模模發尾,真的太長了。
「是,老板。」司機用跑的跑去幾條街外,將停放的車子開過來,再下車為韋皓天打開車門,請他上車。
等一切該走的程序都走完,司機已經是氣喘如牛,難以開口說話,但他還是很盡責地轉頭問韋皓天。
「要去華安理發廳嗎?」華安理發廳是上海市最有名、也最貴的理發廳,剃一次頭要六角大洋。
「不,我們到南市去。」韋皓天回道,司機驚訝地看了韋皓天一眼,接著發動引擎,開往南市。
南市是上海最老的城區,位于華界。既然是老城區,必定商業鼎盛,處處充滿傳統滬上風情。當然,這樣的老城區必定也會有貧民窟,住著些貧困的窮人,韋皓天就是要去那里。
「老板,您好久沒來了。」自從他娶郝蔓荻為妻以後,就不曾來過南市,遑論最低下的貧民區。
「是啊,好久沒來了,不知道老師傅還在不在?」他看看車外的風景,街上到處跑滿了黃包車。
「應該在吧!」司機說。「前陣子我朋友才剛來讓楊師傅剃過頭,他老的技術還是一樣好呢!」
像他們這種領固定工資的小老百姓,能省則省,剃個頭也要到處比價,看哪邊的技術好,哪邊收費便宜才敢去剃。不過近年來工資普遍提高,會這麼斤斤計較的人越來越少,都涌向設備齊全的理發廳去理頭了,很少人會找路邊擺攤的老師傅清理門面。
韋皓天沒答話,他知道在人們的眼里,他是個奇怪的大亨。坐擁難以估計的財富,卻喜歡跑到貧民窟的剃頭攤剃頭,傳出去真要成為笑話。
「你在車上等我。」但人就是這麼可笑,外表可以改變,卻改變不了習慣,總是陷在固有的格局里面掙月兌不出來,就算事業再成功也一樣。
吩咐妥司機以後,韋皓天打開車門,一個人下車,一步一步踱向狹小巷口那個不起眼的剃頭攤。
「楊師傅。」
剃頭攤的生意不太好,幾乎沒什麼客人。老師傅見到韋皓天有些驚訝,他好久沒來了。
「好久不見,您的身子骨還好嗎?可還健朗?」
老師傅算是少數他尊敬的長輩,韋皓天同他說起話來特別有禮貌,只見老師傅綻開一個開朗的笑容,極有精神的回道。
「還不錯,一時半刻死不了,就這麼賴活著。」低階層有低階層的語言,韋皓天頓時覺得好親切。
「能夠賴活著也行,總比橫死好。」他笑著說道,老師傅也回他一個笑容,兩手攤開一條白色圍單,請韋皓天坐下,開始幫他剃頭。
路邊的剃頭攤當然比不上高級理發廳享受,幸虧現在不是夏天,不然光坐著就要激出一身汗,更何況老師傅用的都是一些老式的剃刀和剪刀,新潮一點的年輕人都不敢嘗試。
「你都已經是上海知名的銀行家了,實在不應該再來這個地方剃頭。」老師傅幫韋皓天剃頭,至少超過十年,可以說是一路看著他長大。
「沒辦法,我改不掉這個習慣,還是喜歡找您。」從他和郝蔓荻結婚以後,便一直到華安理發廳理頭,里面設備雖豪華,但他總覺得缺少了點什麼,讓他怎麼看都覺得不對。
「有些事情可以改變,有些事情卻很難戒掉,對吧?」老師傅幫韋皓天理了十幾年的頭,非常清楚他心里的憤怒及迷惘,和難以遮掩的茫然。
「是啊,真的很難戒掉。」他可以改變發型和穿著,符合上流社會的標準,可是卻戒不掉骨子里那屬于低下階層的勞動習慣,不然他不會這麼喜歡工作。
「我記得第一次幫你剃頭的時候,你還是個付不出剃頭錢的窮小子,現在卻已經是商場大亨。」他付出了許多努力,終于走到今天。可不曉得怎麼搞的,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少。
「當初要不是您心腸好,免費幫我剃頭,說不定我就得拉一輩子的黃包車,您也看不到今日的我。」商老爺子就是看中他干淨的外表,從中瞧出他的上進心,才會聘他為包車夫,然後進一步收他為義子。若說老師傅是他的恩人,一點也不為過。
「只是幾分錢的恩情,不必一直放在心上。」老師傅微笑。「重要的是做人要懂得知足,若是一直不肯饒恕餅去,是得不到真正的幸福的。」
老師傅活得夠長、夠久,對世事看透的程度,遠比韋皓天來得深,韋皓天的身體,因他這一席話僵住,動也動不了。
「好了。」老師傅的功夫了得,三兩下就理出一個適合韋皓天的發型,那才是真正的韋皓天。
「頭發理完了,你可以趕快回去了,這個地方很亂,不是你這個商場大亨應該來的地方。」老師傅剃完頭就趕人,韋皓天掏出一把鈔票要給老師傅,被他嚴厲拒絕。
「我只收兩角大洋,多的不收。」他不會因為他已經成了商場大亨,就調高收費標準。
韋皓天只得苦笑,把鈔票塞回皮夾,東模西模找出兩角大洋給老師傅。
「以後最好少來這個地方,以免被綁架。」雖說他有商維鈞罩著,但上海黑社會競爭激烈,誰也說不準。
「除非您肯听從我的建議,開一家理發廳,否則我還是會來。」韋皓天堅持。
「不了,皓天。」老師傅的態度比他還要堅定。「就像我剛才說的,生命中總有些無法擺月兌,也無法輕易抹去的事物。我習慣街頭擺攤的日子,也無意更改這項習慣,但是無論如何謝謝你。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我隨叫隨到,一定幫你剃頭。」
老城區的人情味兒,總是讓人忘不了,韋皓天終于找到他為什麼一定要來這里剃頭的原因。
「那麼,多保重了,楊師傅。」
除了習慣之外,還有那發自內心懇切的叮嚀和問候。這都是冰冷的上流社會所沒有的,老師傅讓他回憶起那段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