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皇子笑意冷淡地道︰「是哪個宮女留下的氣味吧。來人,把窗子打開,讓氣味散去。」
真夜審視著他十皇弟,知道他性情一向冷淡,願意在深夜招待他,已算十分客氣。
「听說皇弟近日學習十分認真,黌宮(人工備注︰hongg ng,黌門與泮宮,代指學校。)里的師傅們對你贊不絕口呢。」
皇子罌粟道︰「大皇兄說笑了,黌宮里還在學習的皇兄弟們沒剩下多少人,比我聰穎的隱秀皇兄又病到下不了床,只有我閑來無事,讀點書打發時間,不值得一提。」
真夜被這麼一冷,原該識相地告退了,但算他自虐吧,他繼續坐在十皇子書房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閑話。
窗子雖然已經打開,透著陣陣秋風,可書房里卻還是繚繞著一股幽淡香味,那絕不是書墨或脂粉氣味。
真夜猛地站起,不發一語地走向書房隔簾。
十皇子罌粟微訝,但按耐著,沒上前阻止。
真夜撩開書房竹簾,驚訝地看著一名坐在席上的清靈少女,更令他訝異的是,對上少女眼神時,他有種被看穿的感覺。明明,這少女顯然眼盲……
「華胥?!你怎麼會在這里?」十皇子忽訝異道。
那名為「華胥」的少女微愕,眼盲的她,小臉循聲轉向罌粟所在的方向,「我……我來找書看。」顯然不擅說謊的她,立即醒悟自己編造了個可笑的借口。一個眼盲之人,如何看書?雙頰頓時泛紅。
只見皇子罌粟一個箭步上前,將她從地上提抱起來,一臉抱歉地看著真夜道︰「對不起,大皇兄,這是我母妃家那頭的女眷,她偶爾入宮時,沒事就喜歡待在我書房里,我差點忘了……」
真夜從沒見過他十皇弟這麼在意一個人,甚至不惜為她說謊。因此他體貼道︰「不要緊,是我自己深夜打擾,華胥小姐,抱歉,嚇到你了,我想,我也該回去了。十皇弟,你留步,我知道路。」說著,他禮貌地朝少女一揖,隨即轉身離開。
「大皇兄,我送你。」十皇子罌粟還是追了出來,陪著真夜一起走出書房。
在書房口,真夜忍不住問︰「那女孩的眼楮……」
「天生眼盲,無法治的,她也已經習慣了,大皇兄不必為她費心,不過是一名沒人可以依靠的遠房親戚罷了。」
還沒將真夜送出綬梅宮,宮外已經有人來接,真是剛從皇後宮里趕來的東宮少傅黃梨江。
問候一番,又告別一番後,真夜偕同黃梨江離開後宮。
皇子罌粟則返回書房內,看著站在窗前的少女,問︰「如何?他有王氣麼?」
少女華胥轉過身來,準確地找到皇子罌粟的所在,柔聲道︰「沒有。我沒看見太子身上有王氣。」
他相信她,不覺松了一口氣,沉聲道︰「你是天生日者假如你說他沒有王氣,那麼他就不會有坐上君位的一天,是吧?」他底下人千辛萬苦地為他找來這麼一名能觀氣的日者,就是為了確切掌握住一切局面。
「……」華胥沉默半晌,仿佛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她剛剛所「看見」的?
察覺她短暫的遲疑,皇子罌粟敏銳地追問︰「怎麼不說話?」
「方才,綬梅宮外,有人來過?」
「只有東宮少傅黃梨江。」
「……」
「快說,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太子雖無王氣,可是方才宮外那人出現時,我卻看見了一道紫光,好美麗,猶如龍形的雲彩那般,是天子才有的王氣。」
「怎麼可能!他不過是一介朝臣……」委屈多年,他的布局里不容許有任何的意外。倘若他的日者說那黃梨江身上有王氣,那麼他就要相信,並且采取行動。這也許是意味著,有黃梨江輔佐太子,太子終究會坐上君位,也或許意味著……
那雙仿佛能預知未來的天生盲眼,悲憐地看著皇子罌粟道︰「十皇子殿下,華胥能否告知你一句?」
「不必。」他打斷少女的話,以著天生清冷的語調道︰「我說過,死亦無悔,你只需要盡你所能,幫助我走我要走的路。」
首先,他得除去他路上的障礙。
而她,看著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一整年,過得像是一個夢。一個偷來的夢。
玄鳥來,南風至,秋禊沐浴,冬雪降臨,新歲又至。
隆裕二十年元月初十,宮門大開,御街上燈火通明,歡慶豐年。
真夜微服與黃梨江同游御街,卻被一條燈龍沖散。
兩人失散時,各自與應該病弱在床、卻顯然氣色不錯的皇子隱秀在御街上踫上了面,他身邊還帶著一個不起眼的小爆女。
與黃梨江失散後,真夜站在戲台下,與一名愛哭的小泵娘一起為台上挽歌表演感動到落下了眼淚。
近年來,天朝流行唱挽歌,台上歌者據說即是近日在京城中最好的挽歌歌者。
等到挽歌表演結束,真夜正想帶著身邊小泵娘去找隱秀時,隱秀卻已經自己找來。
御街上,不便多言。互相恭賀新禧一番,真夜識相地遠離這兩人身邊,免得尷尬。
他知道隱秀一向不愛人打探隱私,但其實他知道這個名叫福氣的小爆女的存在,已有一段時日了。只希望除他以外,沒有人特別去留意。隱秀已經夠苦了,倘若能擁有一點點幸福……他希望能為他守住。
真夜站在舊鐘樓下等著黃梨江;他倆先前已約定,倘若被人潮沖散,就到這種樓下來相候。
不知等候了多久,終于等到人群中擠出一名束發散亂的美麗少年。
真夜朝那少年微笑,當她走近時,順手為她順發理裝。可憐的小梨子,今夜人真的太多了,被擠到差點不能喘氣了吧!
拉著她往人煙稀少的地方走去,不去湊熱鬧了。
兩人並肩走在雪街上時,真夜忽道︰「我剛剛遇到隱秀。」
「嗯。」她也遇到了。
半晌,真夜又道︰「方才我在這兒等著你時,想著,假如我不曾遇見你,下半輩子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她說︰「就算你不曾遇見我,你還是會去走你自己想走的路。真夜,你是個堅定的人,倘若往後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本來在笑,听見後半段這些話,卻笑不出來。
「怎麼突然說這種話?」
「可能是因為剛剛听過挽歌的緣故吧。」黃梨江頗有感觸地看著他說︰「我們都是心中懷有理念的人,能夠相遇,是上天賜福,假使我下一刻已經不在人世,再也無法陪伴你,你也一定要記著最初的心念。真夜,我就喜歡你天生樂觀;我希望你的臉上能永遠掛著笑容。」
他不喜歡她說的這些話,但天性使然,卻還是勉強笑了笑,道︰「小梨子,你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別說這些掃興的話。才剛新歲呀!包別說,你才多大年紀?」十八華年,年近十九的豆蔻少女能不能別這麼老成?
「真夜,我認識你六年多了,每天都覺得時間飛逝,有時候真希望日子能永遠停留在快樂的一刻,但又覺得這想法好不切實際笑自己蠢。我每天早上醒來時,都忍不住問自己︰我真的是東宮少傅黃梨江麼?我真的已經答應你,要陪著你一起走完此生麼?我……」她沒再說下去,因為真夜已經輕聲唱起歌來。
唱的,正是方才回響在盛京城內的挽歌「薤露」——
他果然過目不忘、過耳不忘,只是對自己沒興趣的事情一向不專心,不用功。
天朝近世的價值觀,恰巧不欣賞這樣的性格;然而這樣的真夜,總叫他經常感到驚訝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