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夜信步走下車來。
帶緣連忙仔細端詳主子,檢查他衣冠是否端正,衣帶有無束緊……一把玉骨扇不輕也不重地往他頭上敲。
帶緣唉一聲,抬頭見真夜已如常地道︰「不要胡思亂想。侍讀好得很,方才他說內急,才會一溜煙跑不見人影。」也幸好小梨子跑得快,沒見著他當時已然控制不住的表情,非得將自己關在車里獨處片刻,才勉強找回冷靜。
真夜狀似悠然地環視四周,明白自己始終是眾人目光所在。
這麼多雙眼楮在看著,哪雙眼楮忠誠,哪雙眼楮別有目的,他實在不想加以區別。眾目睽睽這下,真夜明白這是身為一國儲君的悲哀,即使他心里有千萬個承諾想要應許,即使沒有願意相信,他還是想守護自己身邊的人。
也許他的「守護」是有些狠心,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
如果必須親手扼殺那份天真才能徹底守護,那麼,他會親手折斷那雙展翅欲飛的翅膀。就算被憎恨,也在所不惜。
第6章(1)
那一日,正是改變的開始。
僅管在外人看來,侍讀黃梨江仍然盡心竭力地督促太子的課業;僅管太子也依然故我,總是憑著一已的喜好任性妄為,然而兩人最初那份相信親近,卻不再了。說不清,那微妙的變化是誰先起了心的。
在帶緣看來,侍讀公子依然盡心負責,而他的太子爺也依然待人溫和,兩人的互動看似如常,但言語之間,卻似乎隱隱帶了點機鋒。
他雖然年紀小,但畢竟長年侍奉東宮,多少明白宮里頭這些大人物的心思比海水難測。但公子與殿下之間究竟在冷些什麼,他還真有些看不明白。他不明白,侍讀公子是個文人,何必勤勞習武?說是強向健體,可強身健體也不必練習射箭練得這麼勤吧!
他也不明白,太子爺原本很經常逗弄公子的,但如今,這兩人之間過去那種輕松愜意的感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自制與疏離。
本想問其他人看不看得懂,但龍英大人是個直腸子的人,搞不好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小細節;而朱鈺大人平時口風就緊,不可能從他嘴里問出話來……易言之,他根本沒有人可以請教其中玄機啊。
「好,又中了!」東宮午校場的射師鼓掌贊道。
帶緣回過神來,不意外看見身姿挺拔如柳的美公子也能一箭射中鵠的。
這兩年多來,公子的箭藝進步許多,倘若太子殿下也能多花些心思學習,豈不更好?偏偏,他的太子爺就只知道躲在陰涼的樹蔭下,一邊嚷著天熱,一邊要他端涼水來消暑。對比之下,侍讀公子真是太知道要振作了。
帶緣才想著,一身勁裝的黃梨江收起背上箭筒,大步走到一臉慵懶的太子殿下前頭,將長弓硬塞給他。
「該您了,殿下。」語氣生疏有禮,正符合一個侍讀應有的口氣。
真夜桃眼微眯,懶洋洋笑道︰「射藝進步不小,侍讀,我很為驕傲。」
黃梨江表情沒有一點點的動搖,只道︰「卑職射藝好壞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三天後在宮里的比試場上,殿下能有好的表現。」
「我還沒有答應在赴約。」
「文武百官都知道有這麼一場比武,屆時所有的皇子都會參加,箭在弦上,由不得殿下不答應。」
說得真直接啊。真夜微微一笑。「偏偏我就是個任性的太子爺,我不參加,誰能奈我何?」
那場比試,是四皇弟在兩個月前宮廷內宴上無意間口頭邀請的,沒想到竟然成為一場眾所矚目的競射。
天朝武功素來不弱,他身為太子,倘若射藝太差,屆時在眾人面前勢必顏面掃地。母後特別請來宮里射藝一流的射師指導他,但,同樣在學習,他的侍讀卻比他進步神速。其實這也不難理解,有心無心,成效自然見分明。
倘若對某些不曾見過太子真面目的人宣稱眼前這位玉樹臨風的翩翩少年才是東宮太子,想必也沒有人會懷疑吧。
尤其這兩年來,小梨子的身形抽長許多,雖然體型仍偏縴細,但不再是個孩童了;更別提他眉眼俊秀,雖然才不地十五束發之齡,卻已迷倒他東宮里一票老少宮女。像小梨子這種相貌、體格偏向弱質,卻又不至于風一吹就倒的書生型少年,最符合天朝近世對男子的審美偏好。
他進退合宜,外世圓融,初相識時,他那一向稜角如今已藏得非常隱密了。
他自己非不得不進宮,但小梨子卻經常被母後宣召。
他听說,黃梨江之名已經在宮里傳揚開來,人人皆知他這扶不起的阿斗太子身邊有個秀逸如仙的美麗侍讀。
重點是,自兩年前那次御溝落水的「意外」後,不時出入宮廷的黃梨江竟不曾現出過岔子,就邊九皇弟也沒機會再刁難他,他很妥善地保護好自己,不再受傷了。照理說,他應該要為此開懷,可心里為何仍有那麼一點抑郁?
是因為小梨子很少再對他笑的緣故?
僅管在旁人眼底,小梨子處事仍然進退有據,但真夜明白,他們之間確實多了一分隔閡。他不能怪他,畢竟,是他親手扼殺兩人之間那份到為難得的信任。
只是,難免還是覺得有點可惜啊,畢竟是這麼個他想深交的人兒……
若小梨子是不而野放的金雀,那麼他會折了他的翅;可若他是關不住的大鵬鳥,那麼有朝一日終究得放他飛去吧。
預感著當他羽翼滿時,就會飛離他的身邊,圖南而去……
「恐怕皇後娘娘第一個就不會允許。」黃梨江冷靜提醒。「卑職听說宮里還有人下了賭注,娘娘禁不起顏面掃地,不可能放任殿下任性。」
真夜猛然回神。「小梨子,何時這麼了解宮廷?」話才月兌口,他接著突兀自解道︰「也是。三天兩頭入宮,不了解宮里頭的狀況才是奇怪。」
黃梨江沒有再應話,只是將手里長弓再次遞向真夜。
「殿下,請。」
真夜笑笑地接過長弓,從黃梨江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羽箭來,在射師的指導下,頗有架勢地擺好姿勢,搭箭拉弓。
「好吧,我就來個百步穿揚。」很有自信的樣子。
黃梨江雙手抱在胸前,冷淡地候著。
真夜一箭射出,果然百步穿揚——
他一箭射向一旁的揚樹,箭矢穿過繁密揚葉,踫到樹干後,就無力地掉落在地。
在旁圍觀的人忍不住紛紛咋舌,為太子低劣的射藝搖頭嘆息。
真夜回過頭來,對上黃梨江的眼,卻只看到一派尋常與冷靜。
「射偏了。殿下,請重新練過吧。」
好個黃梨江!真練到泰山崩也面不改色了?真夜決定再試試。他兩手一攤,咧嘴道︰「人各有所長,在射藝上,我是真的不拿手。」
「敢問殿下有何擅長?」黃梨江不抱期待地問。
真夜頗有自信地回答︰「我頗識音律,擅唱小曲,改天有機會,我唱給侍讀鑒賞鑒賞。」
「殿下何不現在唱來听听呢?」忍不住挑釁道。
真夜緩緩環視了周遭,搖頭笑道︰「現在?在這里?不妥。」
「怎麼不妥?」唱首曲兒還要挑時辰?黃梨江俊眉微挑。
「嗯,就覺得……不妥。」真夜遲疑地道。
黃梨江冷靜地想︰這個人還能有什麼事情驚嚇到他?
「卑職是殿下侍讀,殿下有專長是一件好事,還請殿下賜曲。」
「真要听?」真夜狀似為難地問。
「卑職洗耳恭听。」他從沒听過真夜唱歌,認為真夜只是想找借口逃避箭術練羽,正想順勢借此打消他的主意,逼他專心羽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