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會誤了這少年前程。腦袋里一個警告的聲音疾出,然而身體仿佛不听使喚,依然不由自主地收起隨身玉扇,並且放進少年手中,強要他收下。
看來他果真身不由己了。
唇角微揚,他抿去一絲苦笑。
「三日後,帶此扇到東宮來。」說罷,他轉身往身後院落走去,怕自己隨時都會反悔。
得在反悔前,先向董祭酒討到人才行。
太子竟當眾贈他一柄玉扇!
在他那麼直接地批評他行徑不合宜的情況下?!
太子才消失在院落轉角,其他生員紛紛圍著黃梨江爭看那把扇,一句,我一句,好不熱鬧地談論起來。
「好大膽子,竟然敢出言侮辱太子。太子殿下要三天後到東宮增,必定是要好好懲罰的大不敬啊。」等著看黃梨江下場淒慘的同年,以看好戲的心態這般說。
「黃梨江,今天跟說話的人要是當今太子啊,怎麼連稍稍奉承些都做不到?這樣……實在不聰明。」平時與黃梨江沒有什麼過節的人,則忍不住出言相勸。
同儕的話,也正是黃梨江的疑問。他當眾頂撞了太子,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心里已經有所準備會得罪人,但再怎麼也沒料到,他竟會贈他一柄扇子……
秦無量難得沒加入眾人口伐行列,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黃梨江手和那把玉骨折扇。好半晌,他領悟過來,瞪著黃梨江,月兌口道︰「原來這才是的目的,知道太子欣賞抗顏逆俗的說詞,所以才大膽批評,以引起太子的注意。不簡單,黃梨江,不簡單,太會作戲了!這人……」
不行,不能收下這把玉扇。黃梨江握緊扇柄,也不理會眾人底座,疾步追和太子剛剛消失的方向;得趕緊澄清才行,否則,等風聲傳到了外頭去,傳到眾口鑠金、三人成虎時,就來不及了。這把扇,萬萬不能留。
秦無量一席話,引得眾人追問︰「無量兄,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沒領悟?秦無量有點不耐地解釋︰「扇者,善也。太子贈扇的意思,是表示他極欣賞黃梨江那小子的評論啊!包不用說,那把扇玉為骨,‘玉扇’即是‘欲善’啊!唉唉呼,怎麼我沒早些看出來呢。」
是誰說當今太子喜奉承,好冶游,不學無術的?早知太子藏著這一層心思,也就不用昧著良心,把一首打油歪詩捧成曠世杰作了。
第2章(1)
「太子民政,恕生員黃梨江打擾了。」
少年在宮人的帶領下走進東宮的左殿,一見到那人身上披著一襲金紅色的寬松袍子,連發也沒束起,就那麼慵懶地披在肩上時,差一點以為自己走錯地方,認錯人了。
「來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太子正拿著蘆管,專心喂食籠里的金雀;听見他聲音時,只稍稍轉頭瞥了他一眼,便又回過頭去,繼續逗那雀兒。
太子的舉動,教黃梨江微怔信。
這里……不是東宮麼?
身為儲君,不是該隨時衣冠楚楚、莊嚴肅穆麼?
就算不戴冠,至少也不該在大白天披頭散發吧。
包何況,從他入宮求見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明知道有人來訪,怎不先把衣裳穿戴整齊?隨隨便便就見外客,甚至他人都已經來到面前,他竟還顧著逗雀,把他晾在一邊?
當然,他是太子,而他不過是個太學生,兩人地位尊卑有別,他要他等,他沒什麼可置喙的,等就等吧。
他只是有點不大能理解,天朝立國以來就不是嫡傳制,眼前這人何以能在眾多年齡相近的皇子當中月兌穎而出,被冊立為儲君?
以往也曾听人說過,當今太子的兄弟們個個杰出雋秀,其中尤以七皇子玹玉最為出色,民間善譽為「濯濯春月柳」。就是那十皇子,好學之名也遍傳天下,溫文爾雅,有若「冉冉雲中月」。
黃梨江想起來了!
朝中內外不時耳語著,當今太子才能平庸,修改懦愚,連相貌也不如他的兄弟們出眾,好事者竟然評議為「泱泱陌上塵」。說他就像是路邊的泥塵一般,看不出有什麼值得贊美的地方。
入東宮三年,卻換來如此名聲,會否太過了……
太子相貌……他曾近距離細瞧過,不算是非常秀美的一張臉,但五官清雋;情太雖有些輕佻,不似帝王之相,卻也稱得上是一名相當英俊的男子。
會被議為「陌上塵」,想必是因為大多數人沒有真正見過這位東宮的緣故吧。就同三天前,他也對此人沒有特別的印象一樣。
餅去,黃梨江不曾想過會與當朝太子扯上關連,因此也就根本沒去特別留意,但如今事關己身,以往听過就算了的傳言,卻開始在心頭上落了底。
且不論外傳太子如何,眼前這人看起來,確實不像個東宮啊。
好半晌,只見他終于擱下喂食用的軟蘆管,打開了金絲籠門。負手身後,喃喃對著雀兒低語。
黃梨江離他五步之距,清楚听見他哄著金雀說︰「吃飽了,該有力氣飛了吧……飛,快飛呀,籠子都開了,怎麼不飛呢?」
這一幕,不知道為什麼深深地烙在黃梨江心版里;日後他回想起來,才發覺這些話別有深意。
恁太子哄了許久,那慣養在金籠里的金雀就是不肯展翅飛去,吃飽喝足,只低頭以紅色喙子啄整美麗的羽毛。
太子疑似嘆息了聲。「唉,怎麼就是不飛呢?」
「那養金雀養在籠里受人豢養,生活無憂,久而久之,忘了翱翔天際的自由,自然是不會飛了。」
聞言,太子終于轉過身來,看著膽敢出言的少年,唇角幾不可察地揚起。
「來了。」那嗓音听不出好惡,清淺如水。
黃梨江微微一怔,想起他剛剛也對他說這三個字,語氣里似透著某種他難以細說的情緒。
他還來不及細想,太子又道︰「剛說,金雀不肯飛走,是因為受人慣養的緣故?」他稍稍停頓,瞅著少年如楊柳般彎彎的眉目,微微一笑,輕聲說︰「這說法……我喜歡。可其實那金雀不飛,是因為它早就被剪了翅,要它怎麼飛呢。」
黃梨江頭頂頓時仿佛飄來一片烏雲,當頭籠罩在他的臉上。
假使那金雀早就被剪了翅,太子剛剛做什麼還一臉期待地哄著那金雀往籠外飛,實在莫名其妙!
伴下喂食的器具,太子掬水洗淨雙手,沒費事關上金絲籠,轉身往內殿大步走去。
「跟上來。」他丟下一句話。
黃梨江趕緊跟在太子身後,走進內殿里。
疾步跟在後頭時,不意瞥見他足下,竟瞧見這位太子不僅衣著不整、披頭散發,甚至連鞋也沒穿,一雙赤足就踩在光可鑒人的青石地板上,儼然、儼然就是個狂人……
民間有些人隱居世外,以狂放不羈的行為被世人尊為「狂賢」,深受某些違禮之徒的景仰。
但天朝素來重禮,皇家規矩更多,黃梨江再怎麼穎悟也想像不到,宮里頭怎會養出這麼一個不拘禮數的東宮太子。
太子走到一張長椅前,有些過分瀟灑地曲起左膝,像修道之人那樣半趺坐在軟椅上,那赤果的雙足看起來十分強健美好,不是慣于勞作的那種天足,而是生在富貴之家的男子才會有的足型。
黃梨江謹守分寸與禮數,挺身低首站在他前方三尺處,突然听見一聲呼喊——
「噯,怎麼老低著頭?接著。」
黃梨江抬起頭,只見有異物朝他臉部飛來,下意識伸手接住。
太子瑯瑯笑聲當頭傳來。「好身手。」
黃梨江瞪著手上那天外飛來、仿佛透著蜜的香梨,再度感覺一片烏雲罩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