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身影,似乎是個男子?隱約可見男子正低頭調弦,紗簾後發出幾聲琵琶弦聲。他料想此人應是樂師。然而既是樂師,何以沒有跟那些坐在歌台後側的坐部彼樂者在一起,反而像個扭捏的閨秀,隱身在簾幕後呢?反正今晚已經回不了家,祝晶索性決定跟著荒唐一晚。
他帶著滿滿的好奇站在人群之中,听身邊這群老中青少,年歲不等的男子們談論有關「阿國」的種種事跡——包括她如何超絕的歌藝、離奇的身世、絕色的容貌、與總是掛在唇邊那抹使人心神蕩漾、若有似無的微笑才站了一會兒,祝晶覺得自己也已經很熟悉「阿國」了。
阿國出場時,因為身邊觀眾的騷動,他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順著眾人目光望去,只見紗簾後出現了一名身穿白衣紅裙的女子。
女子的面容隔著紗,看不清楚,但身段卻窈窕婀娜。
只見眾人頻頻呼喊︰「阿國!」「阿國姑娘!」
全然沒有一點文人氣息啊。瞧人們這般痴迷的模樣,教祝晶也忍不住想一窺阿國的真面貌。雖然他懷疑只能站在人群里「旁听」的自己,能有近距離一見佳人的機會。
那樂師手中琵琶劃出清亮的一聲,使得歌台下的喧鬧漸漸平息下來。眾人屏息以待,當琵琶奏出曲調前奏後,紗簾後,立姿女子清聲遽發——
朝日照北林,春花錦繡色,誰能春不思,獨在機中織。郁叢仲暑月,長嘯北湖邊,芙蓉如結葉,拋艷未成蓮。秋風入窗里,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心復何似。
女子歌聲,起初聲線清零、漸轉溫,續以幽遠,結以相思。在听者贊嘆聲中,一曲前朝子夜四時歌罷春夏秋冬。歌聲暫歇,琵琶音調微轉,鏗鏗鏘鏘,帶領一旁的坐部仗樂,或鼓笙、或笛板,連續彈奏《六麼》與《霓裳羽衣曲》兩首長曲。
阿國芳蹤則暫時隱身幕後更衣
那琵琶樂師指法精湛,祝晶站在台下,只隱約看見那琵琶弦上十指如飛,大弦小弦交錯爭鳴,節奏有序,但听得聲聲婉轉、聲聲分明,若非善才(杰出的琵琶師),怎有如此功力,將曲子演奏得如此震懾人心。新曲奏罷,台下眾人紛紛鼓掌叫好。
掌聲未歇,紗簾倏被揭開。數名身穿戎裝的年輕女子站在歌台上,持劍、戈起舞,英姿煥發。琵琶弦聲促急,早先曾獻聲暖場的佳人,此時換上一襲將軍鏡甲綠軍袍,頭戴鬼王假面,載歌載舞。
「長恭美姿容,作假面,麾兵入陣敵若雲,勇烈奪軍功…」
拌聲一改先前柔婉,唱出戰場上雄姿英發、清越嘹亮,隨歌起舞的舞容敏捷卻不失女子柔窕,她持短劍作指揮、進擊、刺殺之狀,歌與舞配合得天衣無縫。
表演的內容正是時下最為流行的「大面」歌舞戲《蘭陵王》,敘述北齊名將高長恭發生在洛陽之役的一段英勇事跡。
大面戲《蘭陵王》原是男子獨舞的歌舞戲,屬于軟舞,但阿國所表演的《蘭陵王》已稍作改編,與原來的表演形式略有不同。
將民間百戲中的歌舞曲目挪到北里來表演,呂祝晶不知道這算不算創舉?
那仍然隱身在紗簾後的樂師,橫彈琵琶,一首原該由笛、睪業、羯鼓等坐部使樂所演奏的《蘭陵入陣曲》,卻同奏出如千軍萬馬奔騰的軍舞氣勢,改以琵琶主奏,笛、鼓僅為伴奏,更顯得這表演精采無比。連場下的祝晶都忍不住為之屏息,全沒注意圍觀群眾有著跟他相同的反應。
曲末,身穿鏡甲的女子清歌末段尾聲後,在琵琶聲急促收弦之際,利落摘下臉上假面,露出一張香汗淋灕卻無比冶麗的臉孔。四周觀眾爆出激賞之聲,滿堂喝采不絕于耳。「阿國!」
「阿國姑娘!」
「妙絕、妙絕、精采無比!」……
阿國紅唇微揚浮轉身回到紗簾後,拉起盤腿坐在地板上的樂師,意欲一同對台前謝幕,樂師似乎不肯,再三推辭。
阿國重新走回台前了,被她強拉到紗簾後,便不肯再往前走的樂師。
當她揭開紗簾一角時,站在台下的祝晶剛巧瞥見
那瞬間,祝晶無法呼吸。
「恭彥!」揉了揉眼楮,是看錯了嗎?那個人……怎會是恭彥?倘若、倘若真是他……他不在國子監里好好讀書,跑來這里做什麼?就為了當個樂師?可過去從沒听說他會彈奏琵琶的啊,難道他到平康坊來。
他、他……
祝晶心亂如麻。「喂,公子,你不能上去!」發現有人不守規矩欲攀上歌台,圍觀的眾人登時喧騰起來。守在附近的幾名高頭大馬的私家護院迅速來到歌台前,欲扯下雙手已攀上歌台欄桿的呂祝晶。
左腳踝被人扯住,情急之下,祝晶朝那往歌台後方退去的身影大喊︰「YASUHIK恭彥」
還來不及多喊一聲,腳踝被用力往下一拉,攀在欄桿上的手指滑開,祝晶整個人從高台邊緣硬生生被扯下。
摔跌在地時,後腦勺撞了一下,登時頭昏眼茫。
「該死……」好痛。他緊閉雙眼,痛到眼角逼出淚花。
隱約知道身邊有很多看熱鬧的「文人雅士」與「良家子弟」圍在附近,可卻無人好心地扶他一把。
發現自己身體騰空時,以為是剛剛揪下他的護院要將他丟出大門,他委屈地抿著唇,知道要不想難堪地被人抬去丟掉的話,最好是自己走出去。
勉強睜開雙眼,仍然暈眩的眸光只瞥見一副男子的胸膛與線條堅毅的下巴。「放我下來,我自己走。」他伸手揪住那人的前襟,扭動身體想要下地。但抱著他的人卻只是收緊臂膀,恍若沒有听見他的呼喊。
祝晶挫折地閉起眼楮,甚至還干脆放松僵硬的四肢,不再掙扎,等著被丟到街上。然而…大門有這麼遠嗎?怎麼好像走了很遠一段距離了,他卻還沒被丟出門去?
凝神細听,這才赫然發現,不知何時,喧騰的人聲似乎逐漸听不見了。
周遭一片靜謐,令他警覺地再度睜開眼眸。
觸目所及,有一張石桌、四張石椅、幾叢花影、數簇修竹。
這是一座寂靜的院落!
他驚慌地再度掙扎著想要下地,不知為何會被帶來這里。
「你、你放開我!」該不會是因為沒繳錢就混進來,想對他動用私刑吧?
這回,那人如他所願地放手,但不是放他下地,而是將他放在小院里那張灰白色的矮石桌上。
齊平視線後,祝晶總算看清楚那人的臉。
「呀!」他愕然,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祝晶。」那人毫不遲疑地喊出他的名。不像別人總有一點遲疑,認不大出來許久未見的自己……這人,沒有遲疑地就喊了他的名。
祝晶眼眶一濕,抖著唇。「…恭、恭彥!」
「再喊一次。」他要求,手指輕輕撫過祝晶的輪廓,直到模索到他腫起的後腦勺,輕輕揉按,沒有弄痛他。
「恭彥!」祝晶真的又喊了他一聲。下一刻,他已被擁入一具溫暖的胸懷里,很用力地抱著。
「不是夢!」井上恭彥緊緊擁抱著多年不見的好友。「你真的回來了。」
祝晶將臉埋在他懷中,雙手貪心地回抱著他,有些太過急切地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味,彷佛想將這個人的一切重新熟記在心底。
他想象過無數次重逢時的情景,但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來得踏實。
盡避已回到長安好幾日,然而他心底卻總是沒有真正回到家鄉的感覺,直到終于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