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晶,你看。」康居安指著不遠處沙地上的石堆。
祝晶順著指示看去,見到黃色沙地上,堆放了三堆石頭。
沿路上他也曾見過類似的石堆,有時是兩堆,有時是一堆,但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玄妙。
「請指教,康大叔。」他笑道。
康居安笑著解釋︰「那叫做『大食石堆』。據說最早堆放石堆的人是大食(阿拉伯)商人。如果見石頭堆放了三堆,代表前頭道路狀況良好,路上有水有人家;如果是一堆,是指前頭有路可行;兩堆的話,表示——」
「前方有岔路?」祝晶領悟過來,猜測問道。
康居安贊許地點頭。「沒錯。在這條變幻莫測的絲路上,你唯一要特別留意的是,在一大堆石頭周圍又有一堆小石頭的情況。那意思是,附近可能有盜匪出沒,要格外小心。至于草原上和岩山上的石堆還有別的涵意,以後若看到了,我再告訴你吧。」
「祝晶受教了,康大叔。」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看著遠處沙丘在風吹拂下,緩緩地流動變化。
才只須臾,再回頭望去時,原本走過的路徑和蹄印已經被黃沙淹沒;系在座鞍上的駝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低訴著旅途上不為人知的艱辛與海闊天空的自由。
當康居安提起有一回走絲路時遇見的艷遇話題,祝晶眨了眨眼,好奇笑問︰「有沒有可能,康大叔,這條絲路上有許多你的私生子呢?」
康居安大聲笑道︰「那也不是沒有可能。」
只是在這條絲路上活動的族群太過復雜,起碼有十數個種族,即使有,他想,他也認不出自己的骨肉。
他的褐發碧眸、高鼻深目,在絲路上幾乎俯拾即是呢。
祝晶托人送回長安的信,經過漫長的時間和旅程,在第二年時,陸續抵達兩封。有些信則在中途遺失了。
因此當恭彥讀到「這是第五封信……」時,他只收到三封。
小春保證她都有將祝晶寄回的信拿來給他。
抱彥當然沒懷疑過。他們一起學祝晶詛咒了一下那收了錢又不辦事的信差後,照例,恭彥讀信給小春听。
「……高昌國在去年被大唐軍隊征討後,並入北庭都護府,如今戰事雖已結束,但國內顯得十分蕭條零落,唯有千佛洞精致的皇家私人寺院壁畫令人贊嘆,假若玄防能親自來到此地,必然也會瞠目羨嘆……商隊很快便離開高昌,前往吐魯番。這里溫差甚大,早晚得穿上厚衣,白日時又十分炎熱,還有座火炎山呢。由于窪地氣候十分干燥,居民多將高山雪水引入坎井,以作為綠洲農地的灌溉……雪季快結束了,想必長安此時,已是開滿了杏花的初春時節吧,還記得你剛到長安那年,杏花飛滿城……」
收到信的時候,已是當年深秋,楓紅為長安染上艷麗的色彩,井上恭彥的心思卻彷佛回到了春天那乍暖還寒的時節。
開元九年,因舊歷法(麟德歷)日漸失去準度,且已經錯誤地預報兩次日蝕的時間,造成帝王與宰相無法事先做好準備,引嶺人民的不安。
為此,唐明皇李隆基命令高僧一行國師與司天台太史重新制訂新歷,此即「大衍歷」,在開元十六年時,正式頒布天下施行。奈良時期,曾為遣唐使吉備真備帶回日本,替換舊有的儀鳳歷(即貞觀時,李淳風所制訂之麟德歷),使用了一段時間。
這一年,井上恭彥繼續在四門館學習,兼拜算學館助教為師,學習歷算。同時,想念著他的朋友呂祝晶。
春末時,祝晶無暇再寫信。
商隊準備前往龜茲時,最不該生病的醫者,竟然病了。
躺在臨時搭建的帳棚里,醫者全身一會兒發燙,一會兒又因為冰冷而顫抖。祝晶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前一刻,小舅舅人還好好的,下一刻卻突然從駱駝上捧下,失去了意識。
「小舅舅!」祝晶抱著醫者的頭顱,拚命地叫喚著。
胡商們協力將醫者帶到陰涼的沙丘後,幫忙祝晶檢查大夫的狀況。
一群人舞弄了半天,卻仍找不出醫者突然發病的原因。
在商言商,原本,商隊沒有責任照顧臨時加入卻生病的病人。
然而康居安仍然下令讓商隊暫時在沙漠背光處的沙丘旁扎營,還幫忙祝晶搭建了一個臨時的帳棚,讓醫者有地方休息,不用被炎熱的太陽曝
曬。
帳棚里,祝晶試著喂醫者喝水,但醫者牙關緊咬,喂不進任何東西。到了大半夜,見醫者依然昏迷不醒,祝晶已經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舅舅,你醒醒啊……告訴祝兒你是怎麼了,要怎麼做才能幫你……」他不懂醫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翻遍醫者藥箱里的東西,卻因為不識藥性,不敢胡亂下藥。
昏迷了大半天的醫者似是听見了祝晶的頻頻呼喚,勉強睜開眼楮,虛弱地道︰「針……」
祝晶猛然驚起,瞪著稍稍恢復了一點意識的醫者。「針?」他連忙從藥箱里取來醫者常用的銀針。
銀針裹在一塊黑色的絹布里,長短都有。祝晶不知道該取哪一根,只好隨手拿了一根短針。「是這個嗎?」
醫者四肢無法動彈,只能虛弱地指示︰「用長針……下針三處,中院、羶中、鳩尾……」
祝晶取來三根長針,解開醫者的衣袍,卻不知道該往哪里下針。他從來沒想過要跟舅舅學穴位啊,誰知道有一天會需要用上!
情急下,他只好在醫者身上亂觸一通。「是這里嗎?小舅舅,是這里嗎?」此時,康居安帶了一名陌生人進了帳棚。詢問了祝晶醫者的狀況後,以流利的象茲語向那人說︰「大夫要人在他的中院、羶中、鳩尾三穴下針。」
那人是一名胡醫,略懂中原漢醫的針術。接過祝晶手中的銀針後,依次在醫者身上各穴位下針。
沒多久,醫者總算能正常開口說話。他讓祝晶再取來兩根短針,準確而飛快地再往右手上少海、勞宮兩穴下針。
坐起盤腿調息一刻鐘後,他張開眼楮看著滿臉驚惶的祝晶。
「小舅舅,你沒事了吧?」祝晶憂慮地看著醫者。
醫者點點頭,勉強道︰「沒事了,讓你擔心了。」再一吐息後,才向康居安及那名胡醫道謝。
康居安蹙著眉道︰「怎麼會突然發病?是宿疾嗎?」
不是宿疾,但是太難解釋;尤其祝兒在場,醫者也不便多說,只道︰「是我一時疏忽了,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呂祝晶疑惑地看著醫者。「我不知道你有宿疾。」一直以為只有他命中早夭,身邊人都該長命百歲的。
醫者安撫道︰「不要緊,只是小毛病。前幾年在外頭旅行時染上的,不是太嚴重的病癥,這幾日忘了服藥才會這樣,你不用擔心。」
只見那名膚色黝黑的胡醫有些懷疑地搭住醫者的右臂,一句龜茲語隨即吐出︰「你似乎是中了蠱。」听得懂龜茲語的康居安詫異地看向醫者,但醫者搖頭,示意他別說出來。他不想讓祝兒擔心。
「沒事的。」他說。當初下蠱的人並非想要他的命,就算一輩子解不開,也只是麻煩了一點而已,不礙事。這是第一回發作,既已知道發作時的情況,爾後他就會注意了。相同的事情應該不至于再發生。
「小舅舅,他說什麼?你到底要不要緊?」祝晶還不懂象茲語,只能擔憂地看著醫者。
醫者勉強微笑道︰「他說……我是個醫者,竟然沒注意到自己的小毛病,又因為天熱而中暑,真是太不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