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彥說不出別的話來,只看著櫻花說道︰「是的,長安也有櫻花。」
那座祆祠的主事者是一名波斯商人,信奉「拜火」的祆教,來到長安後,出資在此立了一座祆祠。多年前,波斯商人經過雲南貴州一帶,看到這種北方中原罕見的樹種,便移植來一株,多年後竟已成林。
由于朝廷禁止一般百姓信奉祆教,允許民問建立祆祠,大抵是為了籠絡胡商。是以祝晶先前從未到過這座祆祠,是因為在尋找櫻花蹤跡時,听到西市的胡商說起這里植有櫻花,才輾轉尋到這里來。
若非恭彥喜歡,祝晶可能不會欣賞這種開花時沒有半片葉子,只有枝頭上綻滿了花朵的櫻花吧。但能見到恭彥露出這麼欣喜的表情,突然間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甚至連這種奇特的花,也有了可愛之處,越看越是迷人。終于回神過來的井上恭彥看著一旁的祝晶,啞聲說︰「我想我不能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你要敢問的話,小心我揍人喔。」祝晶眯起眼道,故意語帶威脅。
「呵。」恭彥伸手擁住祝晶瘦弱的肩膀,朋友兄弟般那樣地笑說︰「我不會問的。」必定是極大的福分,才能遇見像呂祝晶這樣的朋友。而他,深深珍惜。
其實祝晶原意,只是想要緩解恭彥思鄉的心情。他知道恭彥一直都想家,既然無法教他忘記家鄉,那麼,他只希望恭彥能把長安當成他第二個家,生活在這里時,不要太寂寞。
祝晶不知道,因為他的緣故,恭彥早已經把長安當成了第二個家。不知何時,他已在長安城里找到了立足的位置,不再如初來乍到時那樣,在期待中仍帶著些許不安了。
「明天找阿倍和吉備他們一齊來賞花吧。」
「那我也帶小春一起來……」次君大哥要巡街,或許能順道來吃塊甜餅。祝晶心中開始計量著。開元七年春天,在牡丹盛放之前,這幾名年輕的少年聚在城西祆祠院落里,喝茶、賞櫻。波斯人入祠中祭拜時,見到這群著淺色衣物、尚未及第的白身少年如此雅興,只覺得他們真奇怪,怎會有人特別來看這不起眼的櫻花呢。
開元八年初夏,陌頭的楊柳因為接連幾個月都沒下雨的關系,顯得有些蕭條委靡。街上塵土飛揚,行人匆促。
在永樂坊——
「舅、舅爺回來了!」一見到那個她只見過一面、便雲游四海去了的醫者,小春慌忙跑進後院里,大聲呼喊起來。
兩年沒見,祝晶思念舅舅思念得不得了,听這一喊,連忙擱下手上曬好的衣服,朝前門沖了去。
「小舅舅!」飛撲進風塵僕僕的醫者懷中。
醫者笑擁著呂祝晶。「祝兒,還是老樣子啊,真愛撒嬌呢。」
呂祝晶又哭又笑地抱著醫者不放。「誰叫你一走就是兩年,都不回來,沒人帶我到處游山玩水啊。」
「可能是因為我也想被人思念一下啊。」其實久久未歸,是因為在苗疆遇到了一點問題,回不來。但很思念祝兒是真的。祝晶破涕笑道︰「到底是誰愛撒嬌啊?」醫者大笑出聲。「當然是!」「當然是小春啊。」小春在一旁跳著腳道。
醫者老早注意到這個小泵娘一直在一旁虎視耽耽地看著他,像是很不高興祝兒這麼想念他。
他直率地笑道︰「小丫頭這麼愛吃醋啊。」兩年前送祝兒返家時,曾見過這小泵娘一面,如今兩年過去了,竟然一點兒都沒長大呢,好神奇。
小春繼續跳腳。「才沒有,舅爺別亂說。小春只是!」不喜歡又多一個人來搶小鮑子。平常有主子爺、大公子在,小鮑子就已經快不夠分了。
「愛撒嬌。」祝晶笑道。唉,這丫頭。
回頭再用力抱了舅舅一下才放手,祝晶親自擰了布巾,讓醫者擦臉。
「小舅舅,你這兩年都去了哪些好玩的地方,晚一點可得通通招來。」
擦淨臉孔的醫者露出一張閱歷頗深、卻意外年輕的臉龐。他撫著祝兒的頭頂道︰「不急。我這趟回來,會在城里待一段時間。」
「真的?」祝晶欣喜地問。他好久沒見到舅舅了,巴不得他永遠別走。「真的。」醫者點頭。「對了,你听說了嗎?祝兒,有位天竺的金剛智大士將要到長安來了。」
一年前輾轉听聞大士已經到了廣州,因為明皇召見的關系,即將來到長安時,他便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趕回來。
祝晶點點頭。他听玄防說過這件事。
金剛智是密宗大士,去年海舶初到廣州時,嶺南節度使親自派遣數百艘船只到海上迎接。他還听說,大士若來到長安,將會在慈恩寺、大薦福寺等寺院弘揚佛法。
「怎麼了嗎?」小舅舅不是個特別篤信佛教的人啊,怎麼會突然問起這事?
醫者沒有告訴祝晶他為何如此欣喜于金剛智大士的到來,只道︰「兩京一帶不是很久沒下雨了嗎?听說明皇準備請這位金剛智大士祈雨呢。不過,先不談這件事。來,祝兒,告訴舅舅,你這兩年一切都還好嗎?」
祝晶怔了半晌,隨即點頭笑道︰「好得不得了,連一次風寒都沒得過哩。」「真的?」醫者謹慎地檢視著。
「是真的,不信你問小春,而且你瞧我也長高了呢」祝晶得意的說。
醫者笑了「看來是真的,而且也真的長高了」忍不住模了模她柔軟的細發,欷吁道︰「長得這麼快,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就長大了呢……」
嗎?」祝晶點頭著小舅舅呢。
祝晶噗嚇笑道︰「小舅舅啊,你這語氣,活像個老頭兒呢。」
「舅舅確實是個考頭兒啊。」醫者笑道。「對了,你爹今天會回來嗎?」
「他昨天才夜值過,今晚應該會回來——前幾天還听他念叨,見你回來了,他一定會很高興。」
「你爹會念著我?」醫者露出不置信的表情,「八成是上次我差點來不及在中秋前帶你回家,想扒我的皮沒扒到,心里還不甘心吧。」
祝晶哈哈笑說︰「小舅舅就愛開玩笑,我爹哪有那樣小心眼啊。」
甥舅倆說說笑笑,偕同小春偶爾不甘寂寞的插話,在開元八年的五月,與長安城人一同期待著天竺密宗大士金剛智的到來。
這是開元年間第二位來到長安弘揚密宗佛法的印度大師,距離上一位曾為唐玄宗祈雨的善無畏大士經由陸路來到世上最大都城長安的時間,已經過了四年。
深夜的船艙里,大士結趺踟坐,手結印,自冥想中歸來。
侍立一旁的年輕沙彌見師父睜開眼楮,連忙趨近。還未出聲,身著袈裟、膚色黝黑的大士已起身看著窗外明月。
「長安快到了,師父。」年輕沙彌以梵語說道。
他們這一趟唐國之行,為了宣揚金剛界的如來智慧,帶來珍貴的舍利、法器與經典,要在這泱泱大國,同時也是佛所說的那好殺貪婪的南瞻
部洲種下慧根,使更多人皈依佛門妙法。
「不空,」金剛智大士看著艙外明月,喚著年輕沙彌道︰「你可知當年為何玄奘法師要親赴天竺取經嗎?」
年僅十六的不空回答︰「是因為真經失傳,真法不弘。」
金剛智大士想著先前觀想時出現的預兆,知道是無法避免的因果。
「當年玄奘法師取經時,雖然天竺國王盡力挽留,但是最終仍答應放行歸國。自你依止我門下後,隨為師遍歷了許多土地,這一趟海路更經過二十余國,費時三年才輾轉來唐,但恐怕這已是為師的最後一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