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農驚醒過來時,臉龐和衣服都濕了,一頭美麗的長發也受了嚴重的傷。
店里霎時起了一場騷動,客人關切地圍繞在依農身邊。
「天啊,那麼美的頭發……」有多少客人是為了欣賞那頭長發而成為「呢喃」常客的啊。
依農安慰著那些替她惋惜不已的客人與仍然在驚嚇中的少奇道︰「沒關系的,沒關系的,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瞪著被燒到的一截長發半晌,她垂下眼,從櫃子里拿出一把剪刀,從耳下一把將受火波及的發剪去。
「依農姐?!」少奇抱著她驚喊出來。
當沉重的頭發一剪短,她立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好像,連一些過去的什麼也一並剪去了。
原以為她並非刻意的要將頭發留到這麼長,直到現在,前塵往事隨著遭焚的發絲,絲纏進了她的心,她這才明白,六年來她不曾剪過她的發是因為……他說過他極愛她的發。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提到有關「愛」的字眼。盡避對象是她的發,但她是不是自那時起就已經暗自下決心要為他留長發絲?
她不知道,也永遠無法回過頭去厘清,當年她對他那些交織在一起的復雜感情。
直到多年後的現在,她剪去了發,這才明白,當年那份感情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而在她身上刻下太深的烙印。就像這頭曾沉重到拉痛她頭皮的長發般,鞭笞得她體無完膚。
她這輩子所得到的快樂是那麼的少,而她自問︰她真的要這樣沉重的過完一生嗎?突然間,她的心在搖著頭說︰不,她不願意。
如果有什麼怨恨或懊悔的心情的話,是不是也該就此放手了?
她願意只記得當年他對她的好。
啊,她是真的想要放手。
與剪去頭發同樣突然地,她輕聲笑了起來。笑中帶著淚。
少奇看著她的笑,頗為不解。「依農姐……」
依農撫著剪短後的發梢,「為什麼我會覺得……好輕松啊。」胸中經常郁著的什麼,好像也隨她這一聲笑被釋放了。
她不止一次想,如果當年她能夠勇敢一點就好了。
就算會失去,至少曾努力過就不會後悔。但當時她心亂如麻,才因為剛剛領悟自己那洶涌而來的感情而嚇了一大跳,同時也為了他的新戀情覺得受傷。
但除了一再地後悔之外,她其實沒有真正為自己的感情爭取餅什麼。與郭星兒的積極主動比較起來,她顏依農實在是一個懦弱到不行的膽小表。
當年她狼狽地逃走,有幾分原因是為了怕看見自己嫉妒的丑惡。假如她真關心他的話,她至少應該要能夠忍著心痛,笑著祝福他的。然而當時的她做不到……
那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假如當時她能有多一點的時間來撫乎受傷的感覺,或許她還能繼續保有他的友誼,但……
當年,期末考剛結束,還沒拿到畢業證書,她就接到了一通電話,是照顧媽媽的安養院打來的。他們說,媽媽得了肺炎,陷入重度昏迷,被送進了加護病房。
當天晚上她就搭夜車回南部,卻只來得及見到媽媽的最後一面。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看卡通了,而她也永遠失去了照顧她僅剩至親的機會。
她的整個世界霎時都崩裂了。她的感情是一團糟,她的生活失去了期望,這幾年來她辛苦的工作賺錢,在那一瞬間好像都失去了意義。
這世上再沒有值得她留戀的了。她葬了媽媽,收拾好一切後,回到台北,辭去工作,把手邊的家教轉讓給學弟妹,然後領了畢業證書,帶走她的貓。從此一人一貓相依為命地過著寂寥的日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只知道有好一段時間她什麼也無法想、無法回憶;等到她稍微清醒過來以後,那絕望的寂寞幾乎將她淹沒,她知道她若再待在台灣這島上將會瘋掉,所以她變成一個孤單的游魂,從台北城飛到了曼哈頓。
四年來辛勤工作的所得讓她在異國流浪了好一陣子,直到她心口的傷痛稍微結了痂,也覺得比較能夠面對人群時,才走進一家貿易公司里,成了一名白人主管的助理,替他處理來自亞洲地區的業務。
她做得很好,得到了好幾次升遷的機會。這份工作的薪水相當優渥,再加上她花用極少,沒幾年,就已經存下一筆不算少的財富。
再然後,她動了思鄉的心,飛回台灣。這期間伴著她的,除了她的貓以外,便是他的歌聲。在美國時,她無意間在唐人街發現了他的唱片,才知道他已經踏上他自己的夢想旅程。她听著他的歌聲,知道自己從未忘記他。
六年了。她思念他整整六年。但或許他早已不記得她……
她不敢去確認,直到現在……她為了想忘而拾起那份藏得太久的勇氣前來了。
哀了撫剪短的發,她鼓起勇氣按了唱片公司的對講機。
對方的接待員立即傳來公式化的響應︰「環亞唱片。」
「你好,」依農站在對講機前,看著玻璃大門後忙碌的人群。「請問葉予風先生在這里嗎?我是他的朋友,想要找他。」
接待員早已透過監視器看到了她的身影,口氣不耐煩地說︰「等妳把頭發留長再來吧,葉先生現在只想見長頭發的女人。」說完就掛了對講機。
依農錯愕不已。她先前已經到他所屬的經紀公司那里去找過他了,但所得到的答案也跟剛剛得到的相差無幾。
他們都說︰他只想見長頭發的女人。
哀了撫才剪短沒多久的發尾,依農不禁失笑。早知道,她早個幾天過來,說不定就見得到他了。
他曾說過,如果她迷了路,他會讓她抬起頭看著星星就能找到他。
他是做到了。六年不見,如今的他已是天空上一顆閃亮的明星。但……他太高太高,而她則太渺小,她雖然知道他在哪里,卻仍然找不到他。
那名長頭發的女人,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能被他這樣掛念著,應該是很幸福的事吧?
她真的想知道,當年他跟郭星兒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分手吧……」郭星兒挫敗地說。
而葉予風根本沒听清楚她說了些什麼,已經連續好幾天,他為依農的消失而亂了、慌了心神。
她去了哪里?為什麼突然辭職了?
托托不見了,是被她帶走了嗎?她為什麼沒有參加畢業典禮?為什麼連說都沒有說一聲就消失無蹤,是出了什麼事嗎?還是……
看著眼前為另一個人心煩意亂的他,星兒知道,不管她再怎麼努力,她仍然永遠都不可能得到他。從一開始,他愛的就是另一個女孩,只是他自己沒發現而已。當時她不願意提醒他,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但交往兩個月下來,她終于不得不承認,她根本連一點勝算都沒有。屬于她的這場獨角戲,從頭到尾,男主角都不屬于她。
「我們分手吧。」她又說了一次。這回,終于得到了他的注意力。
葉予風醒神回來,好像有點訝異看到星兒坐在他的對面。「對不起,妳剛剛說什麼?」有點不好意思沒注意到她的存在。
星兒真想哭。他連她說什麼都沒注意听。那麼討厭的話,她不想一說再說呀!
「我說,我們分手吧。」她眨了眨眼,忍住快要流下來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