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以技巧來論,她的安東尼絕對是無懈可擊的。然而真正好的鋼琴應該要能夠帶動听者的情感。而一個人的情感不應只有悲傷或絕望之類的負面情緒,還應該有快樂和歡欣交揉其中。然而,她在他的鋼琴里听不到這些東西。
是的,他們合彈過一次。那次雙鋼琴的演出震撼了她的心。但那次的彈奏與現在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那一次,他的心里並沒有這種陷入谷底的絕望感,她只感覺得到他熱切想與她共彈一曲的期盼。
他究竟在煩惱什麼呢?
努力地再听了一個樂章,還是覺得很難過。
好的鋼琴應該要有將听眾吸引進琴聲里的親和力,而不是相反的將听眾排拒在外,只專注於自己的內心世界里。
好的鋼琴,即使是彈錯了音階、漏了拍,也仍會讓人精神一震,而不應只是在無懈可擊的華麗技巧上迷惑听者的耳朵。
因為感官容易被技巧迷惑,但是真正感人的音樂,必須要先感動了自己與別人的心才算數。
一早下來,他已經彈過了好幾首練習曲。見他還要繼續彈下去,似乎打算把蕭邦的二十七首練習曲都彈完,郎彩有點忍耐不住了。
她走到他身邊,在他又要開始下一首練習曲時,雙手用力按在琴鍵上,使得鋼琴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
練習的心情被打斷了,江雲冰驀地醒了過來,瞪著她道︰「你做什麼?」
她拉著他的手,試圖將他拉離琴鍵。「走吧,我肚子好餓,今天就到這里吧。」
她總是肚子餓。「我再彈一首就好。」
「不要彈了啦。」繼續拉著他。
「郎彩!」
「走走走——」她邊拉他,邊替他蓋上琴蓋。
但他不理她,再度將琴蓋打開。他給自己排了進度,該練到什麼地方,就要練到什麼地方。
見他頑固地又放下琴蓋,她煩惱極了,決定使出死纏爛打神功最高招——她抱住他的手,在他耳邊大喊︰「不要彈了!」
江雲冰著著實實給她嚇了一大跳。「做什麼啦?」
她拉下琴蓋,兩手牢牢地抱住他的腰。「我舍不得你彈鋼琴彈得這麼不開心。」在她的認知里,彈鋼琴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開心最快樂的事情才對,她不喜歡有人這麼不開心地彈鋼琴啦,尤其不喜歡這個人是他。「不開心就別彈了……」免得別人也跟著不開心。是罪過呀。
江雲冰錯愕得說不出話來,看著撲進他懷里那顆黑發蓬松的頭顱,他一時間,竟不知該推開她,還是將她抱得更緊一點?
「問問你自己,你喜歡你自己現在的鋼琴嗎?」
江雲冰心里猛然一震。是啊,知鋼琴如她,怎麼可能听不出來他那顆生了病的心。他喜歡自己的鋼琴嗎?他明白他的答案是「不」。多麼諷刺,居然連他自己都不喜歡自己所彈的鋼琴。
苦笑著。「好吧,今天不彈了。」然而明天、後天、大後天,還有以後的每一天呢?他能永遠這麼下去嗎?
他絕望地看著自己的手,眼里充滿了不確定。
郎彩握住他的手,手好暖,眼神也是。「我要吃大碗公的牛肉面,還要切兩盤海帶、豆干、和鹵蛋——」
「最好我碗里的牛肉還要全部撈給你。」這個嗜吃主義者!
「哦,今天不用。」她難得有良心的說︰「你心情不好,要吃飽一點,心情才會愉快喔。」
「既然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好。」不啻是個報仇的好機會。「那麼你碗里的牛肉要全部撈給我,海帶、豆干、和鹵蛋也全部都是我的。」
「啊……」郎彩面失血色地道︰「不要啦,大爺,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肚子好餓好餓喔,你可憐可憐我吧。」
「辦不到。」他偷笑地耍酷。
「大爺,你做做好心,我家里人還需要我供養,我得吃得飽飽的才有力氣養家活口啊……」讓郎彩一路哀怨地跟他手牽著手到溫州街去吃牛肉面。
「你家里幾口人?」他高高地挑起眉。
「上有兩位八十歲老母,下有三張嗷嗷待哺的小口,再加上一個臥病在床的丈夫——」
「嘖!一個臥病在床的丈夫?」她把他置於何地?
「唉,他得了憂郁癥。」
「我看你來當我家的女佣吧,供吃供住,三餐還可以包飯回家。」
「真的嗎?」
「嗯……」
「大爺,你真是好心啊。」
「但是有個附加條件。我要你在我有需要的時候隨召隨到——」
「呃,大爺,你常作惡夢嗎?」
「怎麼說?」
「我那三個小蘿卜頭在作惡夢時也老需要我隨召隨到。」
「扣一碗飯。」哼!
「哇,我只是開玩笑的啦,大爺你不喜歡听笑話嗎?」
「含沙射影的笑話不喜歡……」
「那我來說個白雪公主去瘦身中心的笑話好了,保證不會引起任何錯誤的聯想。」
郎彩嘰哩呱啦地閑扯著,直到他們進了牛肉面店,點了餐,面送到桌上來以後,還停不下來。沒有留意到,他還是習慣性地把她愛吃的牛肉撈進了她的碗里。一點兒也沒有餓到她。
吃過午飯後,兩人吃得飽飽的走出面店。決定暫時放假一天,暫時把所有關於鋼琴的事情都拋開。
兩個人決定去散步。
從溫州街走出來俊,他們沿著羅斯福路走,經過水源市場時,又買了一包腌桃子,邊走邊吃。
很不雅觀的習慣。江雲冰從來沒做過的。但跟著郎彩一起,似乎當街唱歌也不覺得稀奇了。
「听說男女朋友交往久了,會漸漸變得很像。」郎彩說︰「不知道是指哪一方面呴?」仔細想了想。「希望不要是臉。」
「為什麼不要是臉?」夫妻臉不是很好嗎?
「因為我喜歡你長得帥帥的嘛!」她搖著頭說︰「千萬不要像我,把一代俊男變成一代狗男,那我們豈不成了狗男女了?不行不行。」
真會令人為之氣結。「別胡說。」什麼狗男女。
「可是你說我長得像小狽。」哀怨地眨眨眼楮。
「你听錯了,我是說你長得像小狽一樣可愛。」這才是她真正想听的話吧。
「真的嗎?」眼楮眨巴眨巴。
「當然是真的。」當人家男朋友的人是不是都要有隨時美化過去言論的自覺?
「安東尼,你真好。」
「我當然好。不準變心知不知道?」
「那你也不準變心才行喔。」
結果兩個人都各自笑笑,誰也沒承諾誰什麼。
然而他心里是明白的,這世上大概是很難再遇到一個能像郎彩這麼地打動他的心的人了。
而她也懷疑自己能再找到另外一個安東尼。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真的是很奇妙。
忍不住地,拉住他的手。
他立刻皺起眉。「你的手黏黏的。」
看吧,在一起久了,果然「相忘於江湖」還是敵不過「相濡以沬」。他說話的方式還真像她。
「誰叫你不吃腌桃子。」
「拿來,我吃。」他從袋子里拿了一枚塞進嘴里,刻意不擦掉手上的湯汁,要留著與她「相濡以沬」。
兩個人爭食著腌桃,等走到新生南路上時,滿滿一小袋已經吃光了。
他們走進麥當勞里,借了洗手台洗淨了手,才又走出來。
下午的太陽被雲遮住,抵擋了一點夏末天氣的悶熱。
不知走了多久,繞進了一條不知名的小巷。當他們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家樂器行前,看著一台陳列在透明櫥窗里的白色鋼琴時,都忍不住笑了出聲。
說好要暫時遠離鋼琴的。
一手拉著一手,正要逃開。
卻在轉過身以前,听見一聲淒厲的哭喊︰「我不要學啦,我最討厭鋼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