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或許是命運之神的惡作劇。它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給了我一雙扶持的手,卻不讓我握住。
且時時提醒我,我早已經喪失資格。
這麼久一段時間,他音訊全無,卻無法教人遺忘。
我靜靜看著杰生沉睡的臉,覺得我欠的債似乎永遠也還不清。
***
夏天的時候,朵夏終于滿十八歲了。
我們聚在酒館里,準備了一個蛋糕替她慶祝。
杰克開了一瓶珍藏的香檳。
一民笑著恭賀她︰「恭喜了,小丫頭,歡迎進入成年的世界。」
朵夏一手抱著貓,一手拿著香檳,喝了一大口。「太棒了,從此告別十一點不能在外逗留的悲情歲月。」
維說︰「真有那麼悲情嗎?」
「滿十八歲以前也不見你乖乖待在家里沒亂跑啊。」小季笑道。
朵夏呵呵大笑。
瑟琳娜點起了蛋糕上的蠟燭。「許願吧,小妖精。」
唱過生日快樂歌,站在蛋糕前,朵夏數著十八根蠟燭,然後吹熄所有燭光,許了願。
這時杰克從吧台底下拿出一個小盒子。「快遞。」送到朵夏面前。
「寄件地是挪威!」朵夏捧著盒子,訝異地領悟到︰「是老板送的,他什麼時候準備的?」
杰克說︰「我前幾天才收到。拆開來看看,丫頭。」
不待催促,朵夏早也迫不及待地拆開外盒了。
大家都湊近去看穆特蘭送給朵夏的成年禮。
小盒里裝著一只瓖嵌著琺瑯的發條小鳥。發條鳥小巧到可以放在掌心上,紅嘴藍羽,手工精致得連羽毛都栩栩如生。
大伙兒贊嘆一聲,看著朵夏上緊發條後把小鳥放在平坦的桌面上。
松開發條後,一段挪威民謠音樂便從鳥身里流逸出來,同時漆著紅漆的鳥喙像啄木鳥一樣上下啄動。
大家對這只發條鳥愛不釋手。
朵夏玩著發條鳥,沒有預警地說︰「我好想老板喔。」
她一句話引發了被壓抑著的思念。
藍色月亮的燈光有愈來愈古老的氣氛,每個人都不由得出神起來,不約而同地道︰「我也很想念他。」
我放下手上剛剛擦干的玻璃杯。心想︰我也是。
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他要我忘記他,但是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在這個治療傷口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不是一個容易被遺忘的人,隨時都有人會惦記著他。我們都無法將他忘記。
不管他承不承認,其實他也屬于這里。
***
九月份的時候,城市上空刮起了強風。
有台風要來。
杰克前一天晚上便叫大家休假一天,晚上不要到藍月。
棒天果然雨勢風勢都變大了,到了大半夜的時候,雨勢還沒有稍停的跡象。大雨打在緊閉的玻璃窗上,我和朵夏躲在房里,咪寶不安地在屋里躁動著。
「雨好大。」狂風呼嘯。
「不知道酒館那邊有沒有事?」說完,朵夏和我不約而同地為藍月擔憂起來。
昨天離開酒館時窗子有關好嗎?門有鎖緊嗎?防水袋能不能阻擋住大雨?
街上如果淹水了,會不會淹進酒館里?
結果我們一整夜擔心得合不攏眼。
這是個漫長的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後,風雨停了。
朵夏挨在我身邊,剛剛睡去。
我沒叫醒她,穿上雨鞋,捉了把傘便出了門。
一夜狂風暴雨過後,城市被摧殘得滿目瘡痍。
街道上鋪滿了被風吹落的葉子,行道樹倒了幾棵,商店的壓克力招牌也掛在牆壁上搖搖欲墜,下水道涌出大量的水來,較低窪的路成了水鄉澤國,強行涉水的車濺起一濂濂水幕,更加雪上加霜。
空氣里彌漫著濕意、泥土氣味,和某種大災過後的寂靜感。
我走過幾條街,遠遠地就見到酒館的大門已經被打開。
誰這麼早來?
是不是酒館里淹了水?
抱著憂慮,我走往門口一看,果然里頭已經泡了水,地板上堆著大水退去後留下來的泥沙。
燈沒有亮。我想起剛剛走過來時,電力公司的工人正在搶修的電線桿。這一帶大約是斷電了。
隱隱約約地,我看見里頭一個高大的身影。「杰克?」
那身影朝門口光亮處走過來,當我看清楚他的臉時,不禁張大了嘴。
「蘇西,是你嗎?」他探頭問道。
「啊,你、你回來了!」
***
酒館里一團糟,我們移師到另一條沒有停電的街,找到了一家早餐店。
點了兩碗粥,一籠湯包,然後便談起過去這一年多所發生經歷的事情來。
這叫作敘舊嗎?
我無法自已地在他臉上找尋著。
找尋什麼呢?風霜的痕跡、旅途的疲憊?雨過天青的清澈?
不,不是的。我在找尋他回來的理由。他已經忘了嗎?所以才會回來?
「這麼久了,一年多來,你都在什麼地方?」
熱粥在我們眼前氤氳著,我發現我很難看得見他的改變。
「我去了一趟挪威,我在那里有一間屋,住了半年多,後來便到處跑,接了幾份攝影領隊的工作,帶一群業余攝影人到處去拍照……」
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听到他說起自己的事。原來他在挪威有一間房子,他經常去那里住;他有國際旅游領隊執照,經常接一些特別的領隊工作,最經常帶著攝影愛好者去拍攝一般旅行團難以到達的各地風光,這回他走了幾趟極地。
粥稍稍涼了,彌漫在我們眼前的煙漸漸散開。
經他這麼一說,我才在他臉上找到幾處凍傷後又痊愈的痕跡。他有著與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呢?你這一年多來都在做什麼?」
「我?」聳肩一笑。「我在替你照顧酒館,我很努力在學,我想我現在應該可以調出一杯很不錯的酒,改天有空讓我調一杯KICK給你喝。」
「好啊。」他對我溫溫一笑。
我原以為他對我的態度並沒有改變,直到我察覺出他溫和的笑容下豎起的一道玻璃藩籬。
是,他很隨和,他跟我說起他自己的事。但是在感情上,他保留著一塊區域,用一道藩籬阻止我的侵入,拒絕我的探索。
這嚇住了我。
這道藩籬,是花了他多久時間才建立起來的?
我不敢逾越,盡可能地遠離。直到退後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外,我才有辦法對他微笑。
他是因為找到遺忘的方法了,我卻還沒有。
我仍記得分別的那一晚,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說我的眼楮藏不住秘密。如果他看著我的眼楮,他就會想起來。
我不敢正視他的眼,只好頻頻躲避。
「你粥涼了。」
「什麼?」我抬起頭,無法避免地接觸到他的視線。
他一向比我會隱藏自己。我看不出他改變了多少。
「粥涼了,蘇西,快吃吧,你好像比以前又更瘦了一點。」他平靜地說,但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我舀起一口咸粥放進嘴里,很快地咽下。「你回來了真好,大家都很想念你。」咸咸的滋味。
他沒有說話。
「這次你應該會留下來了吧?」
「嗯,會待在這里一陣子。」
好半晌我才弄懂他的話。他是說他會待一陣子,而不是就此留下來,永遠。
他還會離開,是嗎?
我沒有再問。
「你還是沒有變……」
「嗯?」他抬起頭。
我望進他令人看不透的眼底。「你的心依然是一片森林。」
***
吃過早餐後,我們回到酒館,發現所有人都到齊了。
杰克、一民、維、小季、朵夏,以及咪寶。
瑟琳娜行蹤成謎,但精神與我們同在。
看見久違的穆特蘭,每個人都瞪大眼楮,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覺。
穆特蘭環視著每個人,最後目光停留在朵夏身上。「小妖精,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