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的手突然停頓下來,厚實的掌心覆住我的額︰
「那是,我的秘密。」
我愣了一愣,我並沒有開口問他呀。
我有嗎?
***
我發現,近來,我有一點不大對勁。
以前我很大膽的。現在卻處處表現得像受驚小鹿,稍微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讓我緊張的吃睡不安。
那一晚,杰生對我很溫柔,情緒非常穩定,身上也難得沒有酒味。手上的油彩刷洗得干干淨淨,身上飄著淡淡的松節油香。
他躺在我身邊,跟我談他的理想。
我的思緒跟著他敘述的聲音飄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我想起那個時候的日子里有多麼美好。我們有太多夢想,實現的雖然不多,生活卻很快樂、
愜意蔓延,直到他像往常那樣溫柔地踫觸我,我卻反射性地彈開手臂。
我們都愣住了。
杰生瞼上寫著被拒的痛苦,我則因為感受到他的感覺加上我自己的感覺,雙重痛苦令我幾乎喘不過氣。
那時我才警覺到我有多麼無法忍受我們之間巨大的壓力。
身體上的傷會隨著時間慢慢淡去,內心的傷口卻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夠撫平。
我環著手臂抱住自己,掙扎許久才抬起頭,憂傷地看著我心愛的這個男人。
婚姻走到這個地步,我甚至連他溫和的踫觸都反應過度。
于是我知道,也許我可以一再地原諒他,但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我怕我是再無法承受了。
我不知道下一刻杰生會不會又暴力相向?他帶給我的失望遠多過希望,恐懼已經淹漫過那些曾經存在的美好。
我怕有一天我終究會面臨絕望,那個時候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我們……分居好不好?」
杰生以一種我很陌生的眼神瞪著我。「你……你不能再信任我一次?」
我想、我想啊。我多想再信任這個男人一次啊。
但是再一次,真的就能找回以前的杰生嗎?
我是多麼地不確定啊。漫長的沉默里,有好幾回我想點頭再信任他一次,但是我好怕。
「阿生,我好怕……」
杰生突然用力地摟住我。「蘇西,不要離開我!永遠永遠不要離開我。」
以前這個臂彎曾經給與的承諾是我用我的信仰去換來的。如今信仰已然消失,我還能那麼堅定地擁抱他嗎?
白色的牆壁是空洞的。我望進那片無垠空洞里。「我們先分居一陣子,再繼續下去只會波此傷書,也許我們都該冷靜一下,也許……」
「拜托你,蘇西,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正是在給我們兩個人一個機會啊。如果不這麼做,最後一定會絕望的。
雙手捧住杰生的臉頰,我困難地說︰「明天我就先搬出去。」希望這是正確的決定。
杰生不敢置信地推開我,臉上表情復雜。「你終究還是要離開我。」
我咬著唇,掀開棉被。「我去畫室睡。」
「不必。」杰生早我一步跳下床。「既然你這麼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好,我才該是睡畫室的那個人。」
「阿生!」
回應我的是一聲巨大的關門聲。
仿佛關上的不只是臥房的門,還有他的心門。
我徹夜未睡,便爬下床收拾簡單行李。
由于沒打算與杰生分開太久,所以行李袋里只放了幾件常穿的換洗衣物。我只是希望他能夠趁這個機會冷靜冷靜。常年不得意的沮喪幾乎要擊倒他了,我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
也許春天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天一亮,我準備了早餐後便離開這個住了三年多的家。杰生把自己關在畫室里,無聲無息。
我留了兩萬塊現金給他,手邊剩余的錢也支持不了太久,但沒關系,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首先要先去找個落腳的地方。
我找到了一間月租十分便宜的小套房,付了一個月租金。
離開時,身邊沒多少東西,只有一套畫具,一袋衣物。
我把新地址告知杰生,他表現的很冷淡。
***
正式分居後,我發現我會擔心杰生沒好好照顧自己,也關心他的近況。
與他分隔出距離,我比較能夠試著繼續愛他。
重新適應一個人獨居,才想起我原本就相當不適合離群索居的生活。
斑處不勝寒。我也缺乏藝術家特立獨行的怪脾性。
我喜歡看人,喜歡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喜歡身處在人群里,不著痕跡地融入其中。
有一回我一個人走在街上,身邊行人來來去去,沒有人回頭多看我一眼,我卻覺得十分安全。彼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如此需要安全感。
杰生的暴力相向剝奪了我需要的安全感,不離開,我是無法活下去的。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痊愈的時候,我回家看他,希望他也已經有辦法處理自己的情緒,如果我回到家,我們可以不再互相傷害。
那一晚,我剛忙完,買了晚餐回家,打算好好跟他談一談。
那是我離開後第一次踏進家里,屋內混亂的情況像是經歷過世界大戰。我在房間里找不到他,又到畫室去找。
畫室的門開著,里頭沒人,我走了進去。
那幅我未完成的畫還在畫架上,用防塵布蓋著。
地板上到處是一塊塊被撕裂的畫布,有一些油墨沒干全,不小心踏在上面會拈在鞋底。
我撕開幾塊黏在鞋底的布。
然後,我看到杰生的畫。
那幅畫就那麼怵目驚心地展示在那里。
畫面交錯著黑洞般的黑、鮮血似的紅、刺目的黃,以及像是嘔吐物的綠。
一幅抽象油畫,沒有光,只有深深的、無盡的黑暗和許多混亂的情緒——連畫者自己也無法控制,所以它失控了,徹徹底底地失控!
畫里的情緒像發狂的野獸一般驚駭了我,一個令人窒息的低氣壓驟然出現在畫室門口。
我回過頭,望進杰生那陷入瘋狂境界的眼神,心痛和恐懼再度侵襲我,比任何一回都要來的劇烈。
懊退後,還是向前?
懊逃,還是緊緊抱住他?
不用選擇,我已經沖上前緊緊地抱住他。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不要……
「我那麼愛你……」他悲傷地望著我。
那是暴力前的前奏。
下意識地,我退後一步。
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從畫室里逃了出來,卻來不及開門,背後的男人一把扯住我的頭發,我的頭撞向牆壁。接著是一陣猛烈的拳打腳踢,仿佛要把他一生的不如意都發泄在我身上。
杰生瘋了。
而我在流血。
我的眼角泌出淚,同時驚愕地察覺到我正在失去某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當意識愈來愈模糊時,屋門被撞開。
下一瞬間,騎在我身上掐住我的男人被用力扯開,我听到一陣扭打和撞擊的聲音。
有人來了。
我勉強想爬起來,月復部卻疼痛如絞。
黑暗中,杰生被一拳打飛出去,來的那個人也挨了一腳。
無論那是誰,那種拳頭在人肉上撞擊的聲音令我想要嘔吐。
「住手……」我申吟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倒地了,我不確定那是誰。但我需要幫助。
我正在失去些什麼……
不不不不,我無聲地嘶喊著,徒勞地想要阻止、要留住。
無論那是誰,我猛然睜開腫脹的雙眼,哀求道︰「救……」救我的孩子!
「你別說話。」粗重的聲音不穩地安撫著我。「我送你去醫院。」
看來倒地的人是杰生。「他……」
「別管他。」
我沒有力氣再說話了,我暈了過去。
第五章
當你無言仰望天空
據說我昏迷了兩天。
據說我被送進來時全身是血。
據說抱我來急診的那個男人全身都沾滿了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