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搖頭。「沒有。」話一說出口,我才發現先前的迷咒並未打破,反而更籠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為什麼在國外流連這麼久?」
「我沒告訴你嗎?」
他反問︰「你認為有嗎?」
我笑了,說︰「我在替一家旅游出版公司寫稿,簽三年約,這三年里,他們付我旅費讓我到處去玩,當然我得定期向他們回報一些工作進度。」
「是這樣,我還以為……」他突然頓住。
而我知道他頓住話的原因。「以為我為了過去在放逐自我?」
他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你是嗎?」
我肩一聳,老實地說︰「我是。」
他低笑出聲。「你不一定得要這麼誠實。」
我踢開一粒小石頭。「我只是不想欺騙自己。」
他突然不說話了。換我問他︰「這回怎麼沒看到大衛他們?」
「這趟來不是為了工作。」
從他對巴黎大街小巷的熟稔,我猜測︰「你常常來?」
「有空的時候會過來看看。」
「看什麼?」
「什麼都看。」
換句話說,什麼也都不看。「那麼是舊地重游了?」
他沒有回答我,我就知道我猜對了。他不老實,說出來的話都是經過汰選,他認為無關緊要的。
我說︰「你非常懂得保護你自己。」
他說︰「你則太容易受傷害。」
啊,是的,他說的沒錯,不過——「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真不好。」我瞅他一眼。
「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問我不想回答的事情呢?」他冷漠地說。
「不然你覺得我們該談些什麼才不會造成你的尷尬呢?你倒是教教我。」
他不疾不慢地說︰「今天天氣很好。」
我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出來。鬼話,今天天氣不算好,天空灰蒙蒙的,只因為是晚上,所以看不太出來。
「那麼,」我模仿他的口吻說︰「你吃飽了嗎?先生。」
「我吃飽了,謝謝關照。」
「今晚的菜色還合你的胃口吧?」
「非常棒,很美味。」
「你認為明天會出太陽嗎?」
「早上可能會有霧,要見到太陽應該沒問題。」
他一本正經地跟我搭配唱雙簧,逼得我不得不甘拜下風。
我有些賭氣地閉上嘴不說話,他發覺後,說︰「不開心了?」
「沒有。」
「這回你沒說實話。」
「跟你學的啊,我得保護我自己。」
「我不會傷害你。」
我公式化地說︰「預防甚於治療。」
這回輪到他笑了。「怎麼預防?不跟我說話?見面時裝作不認識?」
「不要了解你。」我說,然後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我說了什麼?不要了解他?難道我真正的意圖竟是了解他這個人、他的靈魂?
隨著他的沉默,我打哈哈地說︰「又觸著你的尷尬點了,是不是?」我抬頭不經意地看了看天空。雲層又把剛采出頭的一絲月光遮住了。我嘆了嘆,說︰「天氣真好。」真是難過,兩個人之間唯一的安全話題竟然只有天氣和三餐。
不說話好一陣子,他點起菸,微弱的紅光在夜里閃爍,讓我們之間的低氣壓更低。時間越久,我越受不了。我豁了出去,大聲地喊出來︰「這也不能講,那也不能說,你真的有那麼多禁忌?你所受的傷真的無法愈合嗎?」突然,我眼眶濕了起來,緊接著,眼淚潸然落下。
心底,我是明白的,我對他講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是在講給我自己听的,但是我不願意承認,所以才把箭頭指向他。我對他不公平。
我抹著眼淚道︰「對不起。」
他丟開剛點燃的菸,伸手把我擁進他懷中。
一時間我腦筋錯亂,無法思考,只能感受他的體溫、味道和他的心髒在我手掌下跳動的感覺。
我埋首在他懷里,看不見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心。我猶豫了會兒,吶吶地問︰「高朗秋,你有什麼情傷?」
察覺到他的身體驀地僵硬起來,我推開他溫暖的懷抱,轉身往旅館的方向走。
我低著頭一直走。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不遠處,我知道,但我現在不想道歉,也不想接受道歉,只想早點回到旅館,早點上床休息。
這一趟路仿佛走了很久,我的雙腿早已麻痹得感覺不到酸痛了。
眼見著旅館終於要到了,我精神一振,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起來。
「亞樹!」他突然叫住我。
我先是一愣,而後才回頭。
不知道為什麼,听見我的名字從他嘴里喊出來,那低低沉沉的兩個字仿佛便有了魔力,在我心頭撩起一陣陣蕩漾的漣漪。
他走近我,在我面前一公尺處停下。
我听見他說︰「我住在富槐飯店八○二房。」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我張大著嘴,想叫住他,但是一直無法叫出口。
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我心頭又浮現數月前在峇里島那個分別的夜——
惆悵的一夜。
§§§
當第二天羅亞來敲我房間的門時,我開始懷疑我來錯了地方。
巴黎是戀人之都。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讓這個雅號「名副其實」,巴黎的男人無可救藥的浪漫。以前只是听說,現在實際感受到了,才不得不相信傳聞是真的。
到巴黎的第二天,羅亞帶了一枝玫瑰花來敲我門。為了那技玫瑰花,我跟他在塞納河畔閑晃了半天,剩下半天便耗在凡爾賽宮的參觀上。
第三天,羅亞帶了兩枝玫瑰來找我,這回他帶我參觀了羅浮爆、聖母院和巴黎的兩大地標——艾菲爾鐵塔和凱旋門。在羅浮爆時,我們與一堆參觀游人擠在蒙娜麗莎的畫像前,看著畫中女子那抹神秘的微笑,臆測令她微笑的原因。
我笑著問說︰「你想她為了什麼原因笑得那麼神秘?」
站在身邊的羅亞用他那雙深情的眼眸看著我說︰「當一個女人看著她所愛的男人時,就是那種神情。」
我的笑容當場僵住,不目在地轉過身,裝作沒听懂羅亞的暗示。
一部盧貝松的電影剛上映,第四天,羅亞帶來了三朵玫瑰來邀我去看電影。我告訴他找不懂法文,他說沒關系,有英文字幕,我只好棄械投降。
第五天是花園和公園之旅。
他每次出現,手里的玫瑰就會比前一天多一朵。
表都看得出來他在追求我,但是看看我,我不修邊幅已經很久了,每天身上千篇一律做襯衫加牛仔褲的打扮,異國的旅程早磨去了我僅存的一點點女人味,而羅亞居然「看上了」我,簡直荒謬!真想問問他是不是該換一副眼鏡了。
羅亞是巴黎人,有他當向導當然是很好,可是問題是他老是用他那雙含情脈脈的藍眸看著我,又老帶我去一些年輕情侶常出沒的地方,遍地是熱情擁吻和擁抱的情侶,叫我尷尬之餘,也只能在心里暗暗詛咒高朗秋這個大嘴巴。
吃了一口手里的冰淇淋甜筒,我掩住臉,深深嘆出一口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不能傷害他,我不能再裝作我不知道他的意圖。
羅亞的俊臉湊了過來,用不帶腔調的英語說︰「你不高興,為什麼?」
羅亞的英文非常純正,法國人真是語言天才,只是他們常常高傲地不願意說其他民族的語言。
我抬起頭,看著羅亞的臉說︰「羅亞,我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冰淇淋?」
捉在手上的冰淇淋因為沒有在第一時間吃完,已經開始融化,液體沿著卷餅流了下來。
「不是。」感覺手上黏黏的,我一口氣把香草口味的冰淇淋吃掉後,在一個暫時沒在噴水的噴泉里掬了些水,把黏膩的感覺洗掉,然後就在噴泉旁邊坐了下來,掏出面紙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