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期望如此,我真擔心太晚回家,妹妹出生了會找不到媽媽。」她臉上漾起母性的光輝,很美。
我知道,未來口中的「妹妹」是指她那尚在虛擬子宮里成長的胚胎。
女人懷孕太辛苦,有部分女性主義學者便主張發展這種技術;如果在未來三百年後,胚胎體外培養的技術已臻成熟,這未嘗不是女人的一大福音。
後來,我問了她許多關于她那時代的問題。她說得天花亂墜、活靈活現的不像事先打過草稿。我但願她說的是真的。但願早日有人來接她回去,了卻我一樁心事。
我放心不下她。
她如此惦記柴健,我不禁問︰「他有比我好嗚?」
她站在她丈夫那邊。「比你好一千倍!」
不可愛!真不懂男人的心理。她還是快快回去好了,省得我大吃飛醋……嫉妒對一個瀕死的人來說,無異是雪上加霜……C。J前一夜聊得太晚,兩人都晚起。
門鈴被按得響徹雲霄,差點沒燒掉。未來頂著偏頭痛下床開門。
門外站著一名褐發褐眼的高大男人。未來開口問︰「你是誰?找什麼人?」
那男人見到她顯然也感到訝異。「我是楊保羅,我找柴健,請問他在嗎?」
未來點頭。「我去叫他。」
她赤足跑回屋里。
柴健房門沒上鎖,為的是怕未來臨時有事喚他不醒。
她跑進他房里喚他︰「柴健,有人找你!」
柴健臉色蒼白,他睜開眼,「未來?什麼事?」
「有人找你,他說他叫楊保羅,你認不認識?」
「小姐,他認識我。」保羅不知何時已跟著走進屋里。
柴健勉強打起精神。「你來了。」
「我再不來,難道眼睜睜看你放棄生命?」保羅皺著眉看他。「柴,你看起來很糟,我希望你立刻到瑞士,那里有先進的儀器可以幫助你。」
「我不想浪費時間」柴健搖頭。
「這怎麼能說是浪費時間?你太固執了,愈早治愈的機會愈大!柴,你還年輕。」
「夠了!別再說了。」他看向未來,見她一臉疑惑。「未來,你先出去好嗎?」
未來听得皺眉。「柴健——」「你先出去。」他堅持。
未來雖不想,但柴健堅持,她只得離開。
「替我帶上門。」他說。
未來帶上門。
柴健回過頭來。「保羅,你看過我的檢查報告,發現時我已是末期。」
保羅拖了張椅子在床畔坐下。「只要你想活下去,奇跡不是不可能發生。」
柴健低笑。「我才二十六歲,當然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你以為樂氏醫院里沒有最先進的儀器?我不是沒想過要活下去,但你上哪里找與我相合的骨髓?萬分之一的機會啊……保羅,我來日無多,何不讓我做完我想做的事?一旦入院治療,或許——」保羅打斷他。「只要你想活下去,我無論如何會與你身上的腫瘤搏斗,不讓死神帶走你!柴,你不能先放棄自己。」
柴健黯然。「讓我考慮……」
「給你十分鐘。柴,你知道你已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我不接受『不』!我沒訂飯店,就是打算今天非把你帶回瑞士接受治療不可!」
他沉吟。「別讓未來知道這件事。」
「誰是未來?」他問︰「剛剛在這兒的那位小姐?」
「嗯。」
「我找她一起來勸你。」
柴健捉住他。「她只是來這里作客,不是來替我送終,不準你告訴她!」
「如果你死掉,她知道了會更傷心。」他想激發他求生的,但他從他眼中只見到已然接受死亡的平靜。
柴健搖搖頭。「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若我死了,請你替我照顧她。」
「柴,別讓你的朋友失望,我們不想為你傷心……」
他微笑。「別傷心。中國有句話是這麼講的︰『人生自古誰無死?』近來讀過一本小說,里頭有句話說︰『生命只要好,不要長。』于我心有戚戚焉。就算我現在死去,二十六年也不算短了。」
保羅難掩憂傷,他沒辦法像柴健一樣這麼看待生命;因他即將失去的不是五十年大好光陰,而是一位畢生好友。
「十分鐘,你仔細考慮。」他走出房門。
***
十分鐘後,柴健包衣走出門來。
未來跑向他,關心溢于言表。「柴健,你是否哪里不舒服?」她已知道保羅是醫生,從他方才與柴健的對話中,她猜得三分。
「我沒事。」他看了眼站在未來身後的保羅。
她不信。「沒事你的臉色會這麼差?你看起來快死似的,究竟怎麼了?」
情知瞞不了她,他只好說︰「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看來只得告訴你了。」柴健緩緩地說︰「我得了胃潰瘍,再不治療,有胃穿孔的危險。你知道胃穿孔嗎?當胃酸把胃壁蝕出一個洞,胃部會出血,不緊急就醫會很糟。」
未來擔心會听見不好的消息。她想起柴健的遺囑,那令她擔憂……他還這麼年輕。
未來一听,稍微安心了點。她松了口氣說︰「難怪平日看你臉色總是那麼疲倦,你還猶豫什麼,該趕快治一治呀!」
保羅走過來。「柴,你決定如何?」
柴健看著未來。「你要我丟下客人不理,千里迢迢去瑞士?」
未來擰了他一把。
「笨瓜!你管我做什麼,身體重要還是我重要?!我與你又不相干!」
他搖頭。「錯了,未來。你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我是唯一能夠幫助你的人,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保羅找到了他不願離開的原因。
「那麼把方小姐一起帶去瑞士,這樣問題就解決了。」
未來遲疑。她得留在這里不能走,否則要是來帶她回去的人找不到她,那就麻煩了。
「我留在這里沒問題的!我身邊有你留給我的鈔票,李嫂下禮拜也會回來;我們可以用電話聯絡,所以沒有關系,你去吧!柴健,千萬別為了我的事拖延。」
柴健淡淡地說︰「要我去了,也許就再也回不來,再也見不到你。」
未來懷疑她听錯了,「什麼意思?」柴健的胃潰瘍有那麼嚴重?
柴健澳口說︰「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如果你那邊的人來帶你回家,我們不是天人永隔了嗎?」
的確有此可能。她抬起頭,拍拍他的肩膀。
「你知道有句話說︰千里搭長棚,無不散宴席!如果真如你所說,這段時間我回去了,我也會記住你的。你幫了我很多,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柴健不語。他知道她一直想回去。但其實……他不是那麼希望她離開;假使他尚有五十年可活,他會不顧一切留她下來,不會讓她走……但是他們遇得太遲,時間完全不對……「柴,未來她不是小孩,她能把自己照料好的;你該煩惱的是你的病,不能再拖了……」保羅游說他。
柴健垂下眼。「你讓我再想想。」
未來加入游說。
「還想什麼?柴健,去吧!早點回來就是了。你也知道我的政府辦事效率不是很快,早去早回說不定我還可以跟你說再見。」
柴健卻有預感他回不來。「未來……」
未來微笑,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你好。」
保羅怕他不答應。「柴,我已經訂了班機,下午一點整由香港轉飛蘇黎世。」
柴健不答話。他握著未來的手,考慮許久才下了決心。
「未來,陪我到蘇黎世,那是個美麗的城市,與台北完全不同。在那里你不會無聊,也可以去看看柴家的圖書館。」
「這……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未來猶豫。
他近乎懇求地說︰「一天!陪我一天就好,我會讓人送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