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強盜,你怎能與他講理。我識相地放棄。「那麼,再見。」
「你不問我叫什麼名?」
我笑。「我知道,你叫白居易。」琵琶行︰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亦笑,誰知他究竟懂不懂我的話,而我也沒奢望他懂。
這年頭傳統文學事業沒落,乃至被遺忘,是最悲哀的一件事。很多人明白今日股市收盤點數多少,與餐桌上吃魚吃肉息息相關;但更多人不明白,傳統值得保存,文學應被尊重。論起永恆來,人的生命渺如恆河之沙。
「我們很快會再見面。」他站直身體走向燈火處,高大的背影頓時讓我生起一股熟稔。
我沒有張望太久,也不急著從過去的抽屜里將薄弱的記憶取出,那太大費周章,況且這世上相似的人很多。
今晚又跳舞,又站了太久,腳部的不適令我不得不找一個地方坐下來。
鞍宴的緣故,今晚穿的是一雙瓖水鑽的高跟鞋,購置許久,卻穿沒幾回,一直收在鞋櫃里,一時找不到搭配禮服的鞋,才翻出了它,誰知它如此不中用,淨會折磨我的腳。我考慮丟了它。
不知過了多久,B君找到我,一臉氣急敗壞。
「雙喜,你躲在這里。」語氣像在抱怨。
我笑。
躲?我只是在此稍事休息。
看來躲貓貓的游戲中,此君並沒有真正捉到老鼠。
我伸長手臂,讓他將我從椅子上拉起來。
「我累了,想回家。」
他面露猶豫,仿佛「回家」不是個好提議。「我尚未將你介紹給另一個人,你該去認識……」
「今晚至此已經夠了。」不願意再多說,我陪著他來,不見得必須擔任全職的女友角色。沒有人規定我不可以厭倦或者情緒化。
而此刻,我縱容自己如此表現。
B君對我的堅持感到頭疼。「但我現在還走不開。」
這不是個理由,我笑道︰「無妨,我能自己回去。」
他定楮看我,似想從我眼神中看出我有幾分認真。
十分。我十分認真。
他改變初衷。「我豈能讓你陷我于不義。」
我沒那麼陰毒。「怎敢?」
這男人不習慣低頭,但他聰明,略作讓步。「我送你回去,陪我去同主人告辭。」
我沒異議。給男人保留尊嚴是必要的。
此刻的意見不合也許打擊了他的自尊,讓他「護送我」回家這件事,很快就能彌補他「受傷」的心。
瞧,我多麼善體人意,哈!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又過了多少日夜。
一周過後,又是新的一周。
白天獻給工作,晚上獻給應酬。
老實說,有時我更討厭台灣這種商場文化。
我原不喝酒,為著必須應酬的緣故,開始認識白蘭地與伏特加、干邑與威士忌。
有客戶鐘情台灣高粱,櫥櫃里便長期置有金門及玉山高粱,以備不時之需。
男人很難不墜落,而身為一個職業女性,也很難不跟著男人墮落。我已經盡力把持。
應酬之余,男人的邀約似也成為推拒不掉的生活習慣之一,一天沒有約會,一天就覺得有根筋不大對勁。
前陣子易累、無食欲,上醫院掛診,大夫警告我需多休息,否則此具軀體用不到半個世紀。
半個世紀,也夠長了,我想。但想到半個世紀之後,我若有遺願未能完美了結,我便需要再多一點時間。
我讓曉君把我未來一周行事歷翻給我看。
滿滿的行程,沒一刻喘息,我看得頭暈目眩。
「曉君,我覺得累。」
「楊小姐,你看起來需要休息。」
「對、對,我的確需要休息。」我的身體強烈的向我抗議,偏頭痛。「能否泡一杯咖啡給我,多謝。」
「稍等。」
支開曉君,我瞪著那份行程表。
扣除掉已經排定的例行交際,此周剩下的四個晚上,都已被預約,甚至還有候補。
曉君將咖啡送來,我已用紅筆將表上一堆人名劃上叉叉。
「決定淘汰這些人?」
「不,只是取消與這些人晚上與我的約會。」我將行事層交給曉君。
曉君接過,道︰「愛自己是應該的。」
「我知道。」少喝一點酒,少吸一點二手菸。
畢竟自己說老不老,但說年輕也不算真正年輕了。二十八歲的年紀,比二十九少尷尬那麼一些些,但已相距不遠。
我真討厭替自己「存老本」,仿佛人一生下來就是為必然的老化做準備,把全部年輕犧牲在積蓄上,多浪費。
年輕應當及時行樂。
然而曉君還是替我取消了那些約會。
多出來的時間像是撿到的。
原來晚上一個人在家听听音樂、看看電視、讀讀書,悠哉悠哉,也是好的。漸漸地,居然愛上這種感覺。
A君打電話關照︰「你最近消失無蹤。
我笑。消失無蹤還找得到我?
「在家做什麼消遣?」
我半開玩笑。「窩在家等死。」
A君聞言變色。「別做傻事,你等著,電話別掛,我馬上趕到。」
「喂喂喂——」這家伙竟以為我要自殺,看來我倆思想差距的確很大。
我掛了他電話,他還是趕來了。
若不是他,我這一生勢必不會知曉,原來從天母到永和,不需要用到二十分鐘。
「你飛車來?」
「怕你出事。」
「我一個好端端的人會出什麼事?」我才怕他在路上發生意外,我若成了罪人,他的錯。
他擁住我,雙臂直打顫。「雙喜,別嚇我。」
真想同他說︰「老艾,是你自己嚇自己。」但終究沒說出口,這人舉動莽撞,但真正令我感動。像爹媽一樣,一日見兒女沒吃飽睡好,一日不安心。
「讓我照顧你!」
我推開他。「又說這渾話!」
他急道︰「但你總需要一個人陪伴,我保證當有一天,我們都老了,我仍然愛你。」
我冷笑。「你想得未免太多。」
「因為沒有人不會老。」他滿腔誠懇。「我們可以互相照顧對方。」
這人太奇怪,不打算現在要怎麼過,老想著老了以後要如何如何。
我說︰「老也不是今天明天的事,誰知道楊雙喜享壽多少?」
也許過幾日我出差去香港搭的飛機墜機,也許睡夢里心髒突然停止跳動,我現在連計畫後天要做什麼都懶。
人生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他氣急。「你固執得像顆硬石頭!」
石頭大半是硬的。「你早該知道我向來如此。」
我泡了茶請他喝,希望他腦袋清醒些,喝完送客,叮囑他︰「開車當心。」
他忿忿然離去。
我心頭似了了一樁心事,但願他從此不再上門逼婚,因我已七葷八素,昏頭了。打發掉A君艾氏,B君包氏打電話來。
「雙喜,為何推掉我的約?」
我心想,我又不止推掉你的約會而已。這人真是自大狂,曉君分析得有道理。
「雙喜,說話,我知你在家。」
看著自己的腳,我道︰「我缺一雙合腳的鞋,上回跳舞後腳痛迄今,不願出門。」
他默然。
許久,他說︰「不打擾你休養。」
我知道B君這人不習慣人家給他臉色看。
「承蒙關照。」我說。
打了一個呵欠,繼續翻我的國家地理雜志。
他回頭又道︰「對了,你要休養多久?」
「問我的腳。」我笑答。
「嘖,少打哈哈,明天讓人送新鞋過去。」他說。
要命,來這招。
無妨,兵來將擋。「新鞋磨腳,走不了二、三哩路。」
他居然大笑。「正好,我並非要你陪我健行登山,如果你不想跳舞,我們可以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
找僻靜的地地方坐?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B君說的話。
B君這人耐不住寂寞,否則依他性情,他不會與我搭上線。我們原是不對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