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儂率先到了醫院,我趕到時,她已在床前陪著秋櫻。
秋櫻沒有大礙,只有手肘和腿部有輕微的骨折。
眼前的母女是我最愛的兩個人,但此時,我卻發現我害怕靠近她們。
我遠遠的觀望著,意儂回過頭來,伸手招我過去,我有一瞬間的遲疑。
秋櫻……她告訴意儂了嗎?
接獲秋櫻受傷的通知時,我曾想︰如果秋櫻死了,或傷到腦部、失去記憶,或許意儂就不曾知道中午發生的事!
我嚇到了,你知道嗎?那一瞬間,我關心的竟然不是女兒的生命安危,而是擔心意儂知道我和又珊的事。
我甚至還希望我的寶貝女兒死掉!
天!我是中了什麼魔?
我悄悄地靠近病床,秋櫻閉著眼,她安睡的模樣讓我的緊張稍稍放松了些。我偷覷了眼意儂,她的神色和平時沒有太大的差異,秋櫻或許還沒機會告訴她,那麼,我該自首嗎?
「秋櫻醒來過嗎?」我低聲問。
意儂輕聲道︰「還沒呢,自我進來到現在都還沒張開眼過,如果不是醫生保證櫻子沒大礙,只有輕微的外傷,我真要擔心死了。」
「喔,那就好、那就好。」
我伸手撫了撫病床上蒼白的小臉蛋,心疼極了。
這個世間上,和我最親、最近的,莫過于體內流著我一半血液的女兒,我怎能有詛咒她就此長睡不醒的狠心!
「秋櫻,原諒爸爸……」
我在秋櫻耳邊低喃,突然覺得秋櫻似動了一下。
但只一瞬間,一切如常,我想大概是我眼花了。
正這麼想,秋櫻眼眶的淚光又今人困惑起來,我甚至可以感覺到秋櫻的肌肉是繃緊的。她早就醒了?
如果醒了,為什麼不張開眼?不看我也罷,難道地也不看意儂嗎?
意儂突然從床邊的椅子上站起身,站到我身邊,然後伸手輕輕擦乾秋櫻眼角的潮濕。
我訝異地瞪著她們。突然發現我似乎錯看了這一切。
秋櫻不願醒,是因為無法面對意儂。我知道她沒有說出來,這事實讓我覺得好沉重。
秋櫻沒說,但意儂是知情的。
意儂從不說什麼,是因為她什麼都知道,就像當年我和倪樵間的約定一樣;在意儂面前,沒有任何事能夠被刻意的隱瞞起來,包括我和又珊之間。
意儂不是天真不解世事,她是洞悉一切的智者,因為洞悉,所以才能平靜的面對一個出軌的丈夫長達十余年。
我錯了,我怎麼會忘了她只消一眼,便能看透我的魂魄!
夫妻十七年來,她怎麼能忍受她的丈夫對她的不忠實,十數年如一日的靜默無言。
天、天……天啊!
我……我……
「過去你對我說過多少不離不棄的誓言,如今你還記得幾句呢,辜弦?」我望著意儂姣好的臉龐,突然覺得無助起來。
她澄澈的眼睜如一面明鏡,映照在鏡中的我,只是一團污穢不堪的臭泥。她並不執著我的回復,又道︰「你有沒有誠實地面對過自己的心?魚與熊掌,當你都想要時,你會怎麼取舍?如果有一天蝴蝶想單飛,你願意打開牢籠放出籠里的囚蝶嗎?你能不能明白,你其實沒有關住蝴蝶,被你關起來的,其實是你自己的心呢?好不好放開我,也放開你自己?」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我頭暈目眩。等等,她這話意是……天!
「你知道?我……」
「我知道。」
意儂仰起臉,笑看著我。
「辜弦,是時候了,我們離婚好嗎?」
「不……」我有什麼立場說「不」!但我不願放開意儂的手,從不願意。「我不同意!」
假寐的秋櫻突地睜開眼,喊得我震耳欲聾。
「櫻子?」
「別叫我!」
秋櫻歇斯底里地不斷搖頭。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樣,一顆又一顆,永遠流不盡似的,最後匯聚成一道道淚河。
「你們說要離婚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究竟是不是你們的親生女兒,不然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先是你,然後是你,你們究竟把婚姻、家庭、還有我當成了什麼?一個高興時就抱一抱,不高興時就丟到一旁的洋女圭女圭嗎?」
「秋櫻。」
「不要叫我!」
她回頭指著意儂道︰「我本來還在煩惱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我好痛苦、好難過,替你抱不平,我不曉得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我皺起眉頭。「不要用這種語氣對你媽說話。」
「那麼你來說,多久了?一年?兩年?還是更多年?說不定還是自我出生時就開始?呵,該不會江季桓還是我的「哥哥」呢!」
「他不是。」天,秋櫻何時說話這樣毒辣?
「那我呢?我又是從哪里抱來的?」
愈說愈離譜了!
「你不是。」
「那就更淒涼了。我所以為的美滿家庭,竟然只是一個構築了十七年的謊言,你們相愛嗎?你們懂得什麼是愛嗎?不然你們為什麼有辦法做出這一個幸福的假象?」「櫻子……」意儂詫異的低呼。
秋櫻搖頭。「別叫我,我恨你們!我恨的不是你們破壞了這個假象,而是你們不負責任的欺瞞。」
***
意儂來自一個書香門第。
與我這個出身一窮二白、父母早夭,從小就寄人籬下的沒教養小子截然不同。她是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我是前程渺茫的痞子。
當年,她的父母會同意我們結婚根本就是天大的錯誤。
他們該阻止的,而不是順從意儂的決定。
意儂不該說「非我莫嫁」的話,因為我勢必要辜負意儂。
我跟岳家的親戚一向淡于來往,只有前幾年意儂的叔叔過世時,我曾與意儂一道吊信,那時才認得了幾個。
我們要離婚的這件事,不知怎麼傳的,很快的,在我們親友間爆發開來。指責像潮水一樣的自四面八方向我涌來。我成了他們口中不識好歹的負心漢,對于這樣的指責,我只有承受,沒有辯解的權利。
因為我的確有負于意儂。
離婚是由意儂主動提出的,我不願意答應。
我沒有辦法承受這樣的事實,意儂太平靜了。
說要分開時,她面不改色,似無半點惋惜。那一瞬間,我幾乎真要懷疑起過去那二十幾年來,自我們十七歲時初相遇至今,她從來沒有愛過我!
這懷疑真要今我崩潰了。
為什麼她不哭、不鬧、不打我、不恨我,甚至連怨我都不?
我寧願她恨我,也不願意見她這樣輕易的將分手說出啊。她怎麼能?
離婚協議書一式兩份攤開在我們面前的小桌上,意儂低著頭,飛快的在協議書上簽名、蓋章。
沒有半時片刻的遲疑,似是想快點離開我身邊一樣,毫不留戀。
我望著她,覺得我的心痛得像是被人一片片的用刀刨了下來,再也愈合不了了。她簽好,抬起頭看著我。我以為她要對我說她後悔了,沒想到她卻是催促我快點簽名。
「辜弦,該你了。」
視線由意儂的臉龐重新回到桌上那份協議書上,白紙黑字,看來竟讓人覺得刺眼不已。
沒有任何條件,不要求半毛錢的瞻養,甚至連秋櫻的監護權也留給我,意儂什麼都不要,什麼也沒有,這樣的離婚協議書,我怎麼簽得下去?
我拿起筆,手不由自主的顫抖。「你……真的什麼都不要?」
意儂笑著點頭。
「你……真的不再考慮?」
她笑著點頭。
我緊閉起眼,逃避這樣殘酷的事實。意儂不要我,她連女兒都不要了,還會要我嗎?
我早知道她所要求的是無雜質的純淨,濁臭如我,早已失去了留住她的資格,但是我……
放她單飛,我做不到!
我丟開協議書,將它推得遠遠的,推開小桌,擁住意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