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朔十八年,宇文謹帶著兒子到大周做客,誰知眉來眼去,我們家融珣對宇文謹的兒子宇文驥上心。
之後書信往返,宇文驥頻頻到大周旅游,一個說要拓展視野,一個熱衷當地陪,三下兩下,搞出熱戀,融珣吵著非要嫁到南國和親不可,阿朔不舍女兒遠嫁,還鬧出一場出走風波。
我怪自己沒逼女兒背熟「父母在,不遠游」的道理,只好跳出來當中間人,勸勸阿朔,要他想想當年的我們,別為難女兒。
于是正朔二十年,融珣坐著我坐過的馬車,走著我走過的路,遠嫁南國。
正朔二十五年,阿朔把皇位傳給融溥。
他是個有福氣的皇帝,接下爹爹手中的太平盛世,連年風調雨順,民生富庶,國庫滿盈,他重用許多談判高手,免除了邊關戰事。
融鑫、融葎是天生的商人,在這兩個財政部長、經濟部長的協助下,大周的貿易助長了稅收;融暨、融闕這對相生子頗有乃父之風,年紀輕輕就熟讀兵書、經通戰略,發明出來的武器,讓我這個老媽都甘拜下風;融譽是文人,開科舉士有獨到見解,比當年我給宇文謹的意見要厲害得多。
這個國家有他們五個兄弟撐著,夠讓人放心了,所以融溥登位後兩年,我們作出一個重大決定──旅行。
一個只有出發日期卻沒有歸期的旅行。
尾聲
版別兒子女兒,我們沒有帶上侍衛,但常瑄硬要跟,為安全考慮,阿朔同意了。
常瑄的女兒成了我們家媳婦,他的兒子也和融溥建立「阿朔常瑄式」交情,下一代再不用我們老一輩操心。
坐在大車子里,手提著阿朔替我收藏多年的背包,我的心篤篤實實。
那是我在北京六日行的隨身旅行袋,里面有數字相機、換洗衣物,幾件在北京玩時打算買回去送人的小禮物,以及我寫下的長篇小說。
帶著它,是阿朔的主意,他怕別人翻了包包或小說,泄露我的身份。只是我不像他那樣謹慎,都五十幾歲的老太婆了,誰能對我怎樣?
不過,似乎也是,好像所有來過古代的人,都不能把未來事跡泄露出去,大概怕會改變歷史什麼之類的。
可真要擔心那個還得了?當皇後這幾年,我不知道把多少未來的政治概念傳授給阿朔和兒子們,真要說竄改歷史,都不知道改過幾百遍了。
「常瑄,你跟我們出來,家里怎麼辦?」坐在車里,我沒話找話說。
「常毅會把家里照料妥當。」
常毅是常瑄的大兒子、融溥的死黨,自從常瑄的妻子去年過世後,就由他負責處理家里大小事務。
唉,夫妻夫妻,哪對夫妻能真正白首到老?往往是一人先行,一人被留下,先行的滿腔遺憾,被留下的滿月復寂寞,都不好過。
握住阿朔的手,我很高興,即便那些年風風雨雨,我們終是牽著手一路走來。
不知不覺間,我哼起「家後」這首歌。
是台語歌詞,阿朔和常瑄都听不懂,唯一听得出來的是──我的歌聲數十年如一日的……爛。不,是爛得更嚴重了,如果破鑼嗓子可以登上紀錄,那麼我的名字一定會出在金氏紀錄里。
阿朔淺笑道︰「你在唱哪一國語言?」
「那是我家鄉的話。」我略略翻譯給他听。「最後幾句是,如果最後那天來到,我會讓你先走,因為我舍不得讓你為我眼淚流。」
阿朔未答,我听見常瑄輕輕嘆息。這種深刻,他是懂的吧?
他與妻子的婚姻雖是家里做主,夫妻兩人卻也是舉案齊眉、鶼鰈情深,平平順順幾十年,感情在光陰里酵,醞造出醉人美釀。
阿朔拍拍常瑄的肩膀,兩人沒對答,卻都了解了彼此的心意,那是男人間的情誼。
「阿朔,我讓你流過很多次眼淚對不?」
我扳扳手指頭計數,服毒一次、戰後毒發一次、被皇帝軟禁賜死一次、難產一次,這些波波折折讓我的英雄折下腰。
他沒說話,卻輕輕地把我擁入懷里。
「下一次,生命最終那日來臨,我答應讓你先走,讓我來為你流淚心傷。」我圈住他的腰際。
「不,我是男人。」他拉起我的手貼在他胸前。
短短的句子,卻蘊藏了濃濃的情意,他待我的心,從未更變。
我猛地想起,很久以前,他對我說過的話──
「我的世界和你們的不一樣。我們的生活步調很慢,變化很慢,進步很慢,我們的聖賢說一句話會傳上千百年,一套規矩也會用上千百年。因為慢,所以我們的心也改變得慢……或許有一天它真的會忘記如何愛章幼沂,但那一天會來得很慢,一百年、一千年,我確定,在它腐爛之前,它還沒改變成你害怕的那個樣子。」
那時,他也是像這樣,拉著我的手貼上他的心。
我笑了,開心得像個十八歲大姑娘。「我們去哪里?」
「你拿主意。」
「去京城大街,好不?」
京城這地方,到現在我都還沒認真逛過一回。
初來乍到時,便讓隻兒拉回章家,之後,遵循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則,我與大街無緣。之後進宮、和親,我與熱鬧街頭失之交臂,邊關戰事返京後,為怕身份曝光,更是不可能前往。再之後,又從太子府邸搬到竹林小屋,再到入宮為後,這麼近的地方,卻始終沒機會逛逛。
現在成了自由身,它當然是我的第一站目標。
「嗯,大街。」阿朔作出決定。
常瑄掀開簾子,對車夫交代了一聲。
一會後,來到大街,常瑄便打發了車夫。
這是兒子們的計劃,他們說得一路換車夫,不讓人知道我們的行跡才安全。我笑他們多慮,在四海升平的太平盛世里,誰會綁架一對老夫婦?
不過,如果多慮能讓兒子們安心的話,我不介意麻煩。
下了車,就看見賣東西的小販正賣力吆喝著,好久沒逛夜市,油然而升的興奮感讓我全身發熱,忍不住大買特買起來──糖葫蘆一串、捏面人兩個、九層糕一塊,即使吃慣山珍海味,這些平民小吃一樣讓我的胃腸得到莫大滿足。
見我這樣,阿朔、常瑄忍不住低頭悶笑。
我知道,都當老太婆了,不應該表現得太天真,但……就是忍不住啊!後宮再大再美,被圈禁幾十年都要造反的。
我越來越懷念自由的滋味,懷念女權至上的年代,懷念那個只要身上的錢夠多,就可以只身飛往全世界的時代。
「熱呼呼的包子,一個兩文錢……」
走著走著,我看見一個穿著灰布衣的中年男人,他一面掀著熱騰騰的蒸籠,一面對著來往的人吆喝。
這個場景……我好像在哪里看過,好熟悉的感覺!皺起眉頭,我左右張望。我來過這里嗎?
「姑娘,來看看這繡荷包……」
又一個女音傳來,拿荷包叫賣的是個穿著長袍、梳著發髻的中年婦女。
咀角微微抖著,我想起來了!
拉起阿朔的手,我連忙帶著他往前走。
這條街、這些建築物、這些人……
「你要去哪里?怎地走這麼快?」
對長期練武的阿朔和常瑄來說,能被說走得快,那麼肯定是真的走得很快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麼,像是有人在呼喚我似的。
沒有任何念頭閃過,咀巴卻自動哼起歌來──
「不懂怎麼表現溫柔的我們,還以為殉情只是古老的傳言,離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濃,當夢被埋在江南煙雨中,心碎了才懂……」
那是林俊杰的江南,幾百年沒唱了,歌詞早就遺忘。
但,是咀巴自己自動唱出來的,和我的腦袋無關,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急促敲擊著,我開始小跑步起來,拉住阿朔轉過小巷、繞進紅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