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氣,她不哭,女兒還在外面,等待媽媽的支持。
封鈴擦干臉,擠出微笑,走出病房。
「媽,妳又哭了。」以謙很懂事,擠一個安慰式笑臉送給母親。
「我沒哭。」她坐到病床邊,抱起女兒。
「說謊,妳的眼淚滴到我的衣領里。」
「對不起……「她親親女兒的額頭。
「妳放心,我會好起來,音樂班的入學考試快到了。」
「對。」封鈴認真點頭。她當然要好起來。
「媽,不要怕,好不好?」她敏感而乖巧,早熟得不像個孩子。
「我不害怕呀。」她說謊。不怕下拔舌地獄,只怕實話讓女兒心慌。
「騙人!妳怕我死掉。妳常把手指放在我鼻子前面,看我有沒有呼吸。」
「被妳發現了?媽媽真的很笨。」
「幸好我的頭腦遺傳爸爸,沒有遺傳到妳。」
「是啊,幸好……」鼻子酸了,她忙用手指拭去,不讓淚水又滴入女兒衣領。
「我不會死,我要變成音樂家,帶妳到各個國家玩。」
封鈴苦笑。讓重病的女兒來安慰自己……她是失敗母親。
「我想去維也納、匈牙利、奧地利。」封鈴說。
「我想去法國、西班牙。」以謙接著說。
「荷蘭、瑞士也不錯。」
「我有那麼多事沒做,天公爺爺不會帶走我。」以謙有把握。
「是。」她點頭,一個過度用力,她的淚水又滑入女兒後領。真糟!
「唉,妳真愛哭,傷腦筋。」以謙撫著母親手背。她們要相依為命,誰都不能離開。
封鈴坐到以謙面前,輕問︰「我那麼傷腦筋,怎麼辦?」
「是啊,要是我死掉,不能照顧妳,妳一定很慘,怎麼辦呢?」
「不是普通慘是非常驚人宇宙無敵慘。」以謙是她活下來最重要的力量。
那年,她差點死在產台上,是女兒宏亮的哭聲逼著她醒來;山窮水盡了的女兒催著她努力前進。這十年,她只為女兒活、為女兒工作,女兒已經成了她的生命中樞,一根斷睫……
「媽。」
「怎樣?」
「我很想抱怨。」
「好啊,偶爾抱怨,沒關系。」封鈴把女兒攬進懷里。
「好倒霉哦,為什麼讓我踫到這種病?」
「對啊,好倒霉,十萬分之一耶!機率和中樂透一樣小。」
「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不等到我一百歲的時候再生病?」她嘟起蒼白的嘴唇,看得封鈴好心酸。「好倒霉,為什麼是妳生病,不是我生病?我很能吃苦的。」要是能轉換就好了,女兒是天才呢,天才應該留下來造福世界。
「妳生病的話,沒有人能賺錢付醫藥費。」
「我有存款啊,不然把房子賣掉。」只要女兒不病不痛,她願意傾盡所有做交換。
「妳沒教我煮菜,我會餓死。」說太多話,以謙輕喘。
「我教過妳買便當。」讓她病、讓她死,她不介意,只要女兒健康快樂,走完她精彩絕倫的一輩子。
「媽,我們已經踫過最倒霉的事,不會再更倒霉了,對不對?」
以謙聲音轉小,封鈴知道,女兒累了。
「對。」
「妳多翻譯一些稿子,多賺錢,讓醫生用最貴的藥來幫我治病,好不好?」
「沒問題。」
「約好了,打勾勾。」
「嗯,打勾勾。」忍住淚,她伸出小指勾起女兒的小指。輕輕拉攏棉被,把她的小小女兒包起來。她的女兒啊……倒霉,她真好倒霉哦……為什麼不少倒霉一點呢?眼眶熱了,她不在女兒面前哭。別開臉,封鈴迅速拿起熱水瓶出病房裝水。
沒料到,跨出病房,她撞上一堵牆。
牆在那里很久了,他听見她們的抱怨、她們的夢想與她們的無能為力,他的心被壓榨抬眼,封鈴的心髒暫停。退兩步,她直覺跑開。她夠倒霉了,不想再面對更壞的狀況。
可他的聲音比她的動作更快。「妳可以跑,我也可以把女兒帶走。」她緊急煞車。什麼女兒啊?誰說他可以……以謙是她的,一轉身,她臉色凝肅。這個男人,沒有權利!
「你說什麼?」她咬緊牙關。
「封以謙。」
「她不是你的女兒。」她否認。
「驗DNA,用科學證明她和我的血緣關系。」
「你……」
他居然敢說這種話!?她難產的時候,他不在,女兒發燒跑急診室的時候,他不在;他們貧病交迫的時候,他一樣不在。然後,他出現,就要搬出DNA證明以謙是他的私人財產?
她發狂了!一直以來都是她一個人的,他憑什麼!
醫院樓梯間,他們面對面,她對他無言,他卻有無數話想對她說。
「我把妳的話听進去了。」關幀沒頭緒的話打亂她。
什麼?她不懂他的意思,皺眉……她猛然想起,這是他最喜歡的表情。
「妳是對的,我在每個女人身上尋找我母親的影子。」他加入注解。
說這個啊……無所謂了,不關她的事。她很忙,有太多事等著應付,她沒力氣風花雪月,或者回首過去十年。
「妳皺眉的樣子像我母親,而黛安娜從頭到腳、五官面貌,連說話表情都和我母親有七分神似。」他說得真切。
太滑稽了!她居然輸在「不夠像」?
愛上一個長不大的男人,是不是報應?
「妳失蹤,我瘋狂找妳,我翻遍所有妳能去的地方。我恨自己不夠霸道,我應該沒收妳的護照,寧可妳恨我,也不要妳走開。我不斷自問,哪里出錯?我想到妳的暴瘦、妳的郁郁寡歡,模糊間……我抓到端倪。妳愛我的,對不對?」
多遲鈍的男人,受他百般寵愛,哪個女人不會愛上他?
嘴角上揚。他猜對了。她的表情告知他,他沒猜錯方向。
「我從不分析,為什麼妳要對我好,我認為妳的好是天經地義,就像我母親理所當然要把我擺第一。直到妳不在了,我開始恐慌、憂懼,我手足無措,又想回去飄車,把積壓在胸口的寂寞吹散……「
他不是有個七分像的黛安娜?熱戀情人,何來寂寞?
「想起妳說要回台灣,我買了機票,跟著飛回來,我聘征信社、登報,用所有辦法找妳,可是妳蒸發了,我找不到。我開始頹廢墮落,回到我們初識時……」
傻!欺負自己,能改變現實?隱隱地,她心痛。
「我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不想清醒,夢里,我看見妳皺眉,我對妳大吼,憤怒妳對其他男人太親切;夢里,我的妒忌讓自己好痛心。我恍然大悟,我喜歡妳,不單單因為妳愛皺眉頭。」可惜,他的恍然大悟來得太遲。但……不重要了,十年光陰,很多事都可以雲淡風輕,包括愛情。
「我從酒精中清醒,發現陪在我身邊的,是我母親。她像小時候一樣摟著我,她心疼嘆氣,她對我說︰‘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為你找到封鈴。’我才知道,在夢中,我比平時更坦白。我听妳的建議,和母親深談。我們談過去、談未來、談誤解、談疼愛……那之後,我再不從別的女人身上,尋找對母親的熟悉與安心。」
抱喜!封鈴在心底輕語。
「我回美國把書念完,我和黛安娜分手,我再不需要另一個母親,但找妳的行動從未停止。畢業後回台灣,我接下父親的事業,是空降部隊,很多人對我不滿,但我都擺平了,因為我身上流有父親的遺傳基因,對工作有強盛的主導欲」。
「我過得緊張忙碌,因為我必須讓自己很忙,才不會想起妳。然而,夜深人靜,我還是沒辦法控制自己……我想妳,封鈴。」
他不是多話男人,更不習慣對人解釋,今天他破紀錄了,可她面無表情,沒有絲毫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