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猛然抽緊,疼痛難當。盡避歲月匆匆,多年過去,每每想到她墜谷,他仍心揪。
那日,他發狂,奔下谷底,無視交加風雨,跌跌撞撞,滿身創傷,他嘶吼狂叫,可深谷下,再找不到他的穎兒。
是粉身碎骨了?還是野狼叼走她殘破身軀?
他找不到穎兒,一直找不到,風雨蒙了他的眼,閃電刺傷他的心,他不斷叫喊她的名字,她始終不應。
從谷底被救上來後,宇淵整整病了兩個月,日里夜里、醒著睡著,他看見穎兒哀傷的眼楮。
他來不及對她說一句「但願天涯共明月」、來不及承諾「生為同室親,死願同穴塵」,穎兒死了,他的來不及皆成悔恨。
從此啊,無心愛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樓;從此啊,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桿;從此啊,他空洞的心再也抵擋不住夜夜寒風。
喟嘆,轉身,宇淵離開品福樓,頭也不回。
「冷剛,走吧!」同一時間,品福樓里,曲無容推開碗盤,淡然道。
「姑娘尚未舉箸。」冷剛道。
他們集下半個月診金,好不容易能上品福樓打牙祭。菜上桌,冷剛便知道來對了,姑娘體弱,是該多吃些藥膳食補,誰知,滿桌菜色讓姑娘陷入沉思,她開口,便是一句「走吧」。
「東西難吃。」柳眉微蹙,心事糾結,那怨恨呵,日日坐大。
「是。」沒多話,冷剛依了她,推開椅子,到櫃台結帳。
曲無容跛著足,走到外頭等待冷剛,仰頭望著門上高掛的漆紅招牌,用眼光一筆一橫描著「品福樓」三個字樣。
品福?沒有福份的人,怎能品福?她啊,不適合此處。
冷剛結好帳走來,碩大的身子護在她身後,不教擁擠人潮擠上她。她低頭,愁了眉心,緩步前行。
好不容易轉入另一條街,人少了、喧囂止了,攤販不見,她的表情依然哀愁。
「姑娘……」冷剛欲言又止。
曲無容抬眉,眼底悲戚濃烈。
「如果姑娘想到高處的話……」
一哂,搖頭,她知曉他的心意。「我沒事,回家吧!」
往事呵,不該頻頻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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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竹林,他立即愛上這里,此處和靖遠侯府的後院有幾分相似,最像的是竹林後方的湖水,府里也有一座人工湖,湖邊一樣有大樹兩三株。
他來晚了,曲姑娘過午不看病,是規矩。
宇淵到屋前時,兩扇木門半掩,他朝里頭喚幾聲,沒人應門,他便自作主張進屋。
廳里一張方桌,桌上文房四寶和幾本書冊,簡簡單單的一方木櫥,擺了茶碗木箸;廳後只有一房,掀開青色簾子,一床一櫃,那困窘和當年他居住的舊屋同款樣。
醫術高明的曲神醫,怎貧窮至此?
不合理啊,百姓都喚她活神仙,難不成她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下凡天女?
他在屋子里外前後繞兩圈,沒見到人,倒是在屋前的竹籃里看見雞、魚、青菜和幾錠銀兩,隨意放著,也不怕人偷。
曲姑娘的事,他听說了,沒想到她真這般不介懷身外物,而非沽名釣譽,和她相較,他顯得庸俗。
說到庸俗……沒錯,他的庸俗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這些年,他把全部精力拿來累積財富。然錢堆得再高,也填不滿心中空洞,當所有人都羨慕他是京城首富、受皇帝重用同時,他卻想念起侯府里的後院,想念他與穎兒貧困生活的光陰。
宇淵至湖邊,發現一棵高大的槐樹上,睡著一名女子,她睡得很沉,袖子裙擺隨風微微拂動,姿態悠閑。
她是曲無容?一縱,宇淵飛身上樹,輕輕地落在枝椏間。
癌首望,她烏黑的頭發垂下,鬢邊卻有一小撮白色發絲,垂在頰邊胸前,光潔的額頭上,兩道細眉微蹙,不順意嗎?怎地睡著了,仍松不開眉頭?
她縴細白皙的右手壓著一本詩選,風吹過,書頁啪啪啪,翻騰。
有意思,他以為她讀的是醫書,和風花雪月無關,豈知,凡是女子便愛相思曲目。
一陣風吹過,吹開那束白色發絲,也吹開了她覆在臉上的絲巾,絲巾翻飛,他看見她的真面目。
宇淵震驚,那是張絕世容顏,任誰見了都要怦然心動的美艷啊!
心猛然跳動,他不知如何解說自己的心悸。
他沒見過她,沒看過此等絕艷容貌,但她的臉卻有著教他說不出口的熟悉。熟悉啊……像舊人、舊時事……
是她身上淡淡的藥草香嗎?是她兩道不肯松懈的眉頭?是她身上的詩集?還是她渾身上下散發的清冷?
在宇淵晃神怔忡間,一名魁梧男子從遠處飛奔而至。
飛身上樹,迎著他的頭揮出一拳,宇淵後仰閃過,側身踩上另一根枝干,你來我往間,兩人都露出一手好武藝,短短幾招相接,他們都惦量出對方功力不在自己之下。
冷剛和宇淵從樹上打到樹下,吵醒酣睡的曲無容。
當曲無容看清地面上兩道飛掠人影時,臉色大變。
她雙目含怨,手握成拳,身子顫抖著,她的呼吸紊亂、心潮狂涌,幾要控不住翻飛淚水。曲無容緊盯住來人每個舉動,他的武藝更精進了,世間恐怕再無人敢與他為敵。
啪地,樹枝被她用力過度的手折斷,她猛地回神,深吸氣,斂下眉目,努力恢復一貫的淡漠。
樹枝斷裂聲同時驚動冷剛和宇淵,他向前搶攻一步,逼退宇淵後,飛身上樹,粗壯的手臂環起曲無容的腰背。
足蹬,不過瞬間,兩人已穩穩站至地面。
曲無容面對面正視宇淵,方壓下的思潮起伏難定。怎能,一顆小小石子,激出驚濤駭浪?
清冽的目光射向他,絕冷的臉龐蒼白,她全身上下每根神經都緊繃著。
「姑娘,在下鐘離宇淵,特來求醫。」見她久久不語,宇淵拱手說話。
她直視他,美目含恨,那怨懟呵,生吞不下。
「公子求醫,明日請早。」冷剛作主,替她回話。
「在下並不為自己求醫。」他進前一步。
「所為何人?」說話的,還是冷剛。
「為當今儲君。」他實說。
「君君臣臣與姑娘何干?況宮里御醫何其多,豈有姑娘出力之處?」冷剛一口回絕。儲君、皇帝,那些人人想巴結的上位人,他,看不上眼。
冷剛答的好。她的確不想醫,那個宮廷皇室與她有仇,她何必為它出力。
恨恨拋下一眼,她要回小屋,微跛的腳因緊張憤怒,跛得更凶了。
「姑娘慢步。」搶身,宇淵竄到前頭,擋住她。
「公子,還有他事?」冷剛說。
「皇太子忠君愛民,一心向著百姓,今日百姓能安居樂業,皇太子功不可沒。如今,滿宮御醫對太子的病情束手無策,只盼姑娘能出手相助。」
深吸氣,她抬眉,目帶寒霜。「又如何?」
忠君愛民與她何干?安居樂業與她何干?與她有干的是滿腔忿忿,他不該現身招惹。
「倘若皇太子身亡,由懵懂殘暴的大皇子繼位皇太子,苦的不只是文武百官,還有天下蒼生。」
他試著說服她,豈知他的話句句皆成反效果。
闢人說腔、官人口吻,厭人的官方嘴臉。嫌惡地,她皺眉,別開臉。
「文武百官受苦怎樣?富貴日子過多了,吃點苦頭算什麼!天下蒼生原就辛苦,換個皇帝或太子哪里不同?還不是一樣為三餐溫飽奔波忙碌。」冷剛頂了他一大串。
「醫者父母心,姑且不論病人身分,曲姑娘不該為了一條人命心生憐憫?」
「皇太子不需要姑娘的憐憫,需要憐憫的,是窮苦的平民百性。」冷剛接話。他不喜歡鐘離宇淵,因為姑娘的眼神表明了,她不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