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這麼說?」
「嗯,她說這輩子不能滿足她,她要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跟在你身旁,就算你嘲笑她是跟屁蟲也無妨。」她記得姊姊說這些話時候的表情,記得她臉龐散發出的光芒,耀人心眼。
「妳相信人有下輩子、下下輩子?」
「當然有,姊姊說,人一生該吃多少苦,生死簿上早有明文記載,等你把該吃的苦全吞了,人生自是從頭來過,重入輪回,再世為人。這輩子的情、下輩子延續,我們早早說好下輩子再當姊妹,下輩子再尋到父母親重為一家人。」
「所以我留下,是為了吃我尚未吃盡的苦頭?」湛平問。
「是,不畏苦難,勇敢活下來,把自己的份兒吃完,就可以從頭開始。」
同樣的話,羽沛說服著湛平也說服自己,說服他,世界有另一個空間,在那里,心愛的人兒正耐心等待,等待愛情從頭再來。
湛鑫冷笑,多不科學的說法,真難相信,二十一世紀的今日,還有人延用老女乃女乃那代的觀念說服大家。
不過,他再鄙夷都無法否定,羽沛的說詞的確打動了湛平的心,他皺起的眉頭平順了,嘴角的焦慮釋放了,似有似無的笑意染上臉龐。
「湛平哥,幫幫忙好嗎?」羽沛在他懷間說。
「什麼忙?」
「你快點好起來,等你好了,我們買很多櫻桃和玫瑰花去看大姊,她一定迫不及待想嘗嘗櫻桃的滋味。」她同湛平立下約定。
「好,我們買櫻桃、看羽晴。」
點頭,他同意,湛鑫扶他躺下。
這一覺湛平整整睡了十二個鐘頭,湛鑫幾乎想狂叫了,從法國回台灣,不管醫生用什麼辦法,都沒辦法叫他合上雙眼,羽沛居然有本事讓他睡著,他是對的,這著棋危險卻也解了他的圍。
然,胸口的不暢還在,從她奔進湛平懷間開始,他就「非常」不愉快,然後他們執手、他們相談甚歡,她神奇地讓湛平入睡……這不都是他想要的?那麼哽在喉間的不愉快是什麼?他不懂自己,不懂起伏無序的情緒。
第二章
這天晚上,辛羽沛走入關家大門。
偌大宅子卻感覺陰森,黑色石材地板,黑色真皮沙發,冰冷的花崗石牆壁教人不自覺發寒,連管家的表情面容都冷漠得讓人難以忍受,羽沛有股沖動,想逃開這里。
然而,湛鑫走在身前的寬大背影留住了她。
他是她的安全感。不懂得為什麼,他分明對她很壞,他分明強勢霸道且敵意得毫無道理,但他居然成了她的安全感。
很怪嗎?沒錯,很怪,從她坐上他的車子那刻起,她就隱隱約約知道,他是她的依賴。
加快腳步,走近他,近到……她能感受他的體溫,借著他的溫度,為她驅走環境帶來的壓迫。
「她是誰?」
在羽沛右腳隨湛鑫踩上樓梯同時,蒼老而冷淡的聲音阻止她的動作。
抬高頭,她看見一個尊貴的老女乃女乃,她滿臉的嫌惡鄙夷,彷佛羽沛是搖尾乞憐的落水狗。
是她嗎?是她處處阻撓姊姊和湛平哥的愛情,是她重視門第,認定姊姊的品德比不上名媛千金?輕搖頭,未語,她的不苟同已攀上臉頰。
老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怎看不透羽沛的不認同?未交手,她先將她打入非我族類。
湛鑫沒停止腳步,繼續往上走。
此刻,是否繼續跟從?羽沛猶豫。
她可以走到老女乃女乃面前,正式與老人交鋒,然後下場未料,或者停在原處,等待她的認同。
選擇哪一個呢?眼前並不容許她有太多時間作考慮,直覺地,她追隨湛鑫的背影,追隨那份沒有道理的心安。
「辛羽沛。」湛鑫回答。
他在走近老人身邊時停下來,自然,羽沛停在他身後,自然,她不受控的手、不受控的害怕,更不受控地抓住他的西裝後襬。
「她是那個賤女人的妹妹?」濃眉皺起,老人的聲音添上寒冽。
「我姊姊不是下賤女人。」
沒受思考控管,話從她嘴邊流出來,聲音出現,老女乃女乃變臉,本就不友善的眼神,射出炙人目光,彷佛一口氣要將她熔掉。
羽沛該後悔的,倘若她現實一點,現實地了解,除了這里外,她再沒有其他安身立命處。她該現實地記得,早上,她退掉房子,而身邊的錢支撐不了自己過日子。那麼,她該立刻道歉。
但她不道歉,因她自認沒說錯,姊姊不是下賤女子,這是真理,沒有任何人可以反駁的真理。
「妳是在和我頂嘴?真沒教養的女孩,果然是在下等家庭出生。」老人灼灼目光緊盯住她。
「我很抱歉自己缺乏教養,可是,妳該為了侮辱我姊姊而道歉。」她沒住嘴,又忘記現實迫人這回事。
她知道尊師重道,知道愛賢敬老,她從不是愛同人爭強斗嘴的壞女生,但她無法在此時對老女乃女乃妥協!
「道歉?她沒有誘拐我的孫子?她沒有危害湛平的一生?只有最下賤的女人,才會誘拐男人去私奔!」提高嗓子,怒氣在她頸間青筋中跳躍。
「湛平哥是成年男子,他不是智能障礙,也不是精神狀態有困難,若非他心底有愛情、有願意,誰能誘拐他的心?」
沒有高亢語調、沒有憤然表情,她只是冷靜地陳述事實,陳述她所認知的道理。
湛鑫望她一眼,再次,她教他意外;再次,她讓他好激賞。她的傲骨、她的冷靜、她的不卑不亢,她用最快的速度進入他心底,並在里面找到居處。
她分明柔弱無助,卻敢挺胸同女乃女乃對抗,女乃女乃是商場上歷經百戰的強勢女人,不管男女,沒有太多人敢迎戰她的怒焰,而她居然敢!湛鑫想為她拍拍手的,但他選擇站到她身前,替他擋住女乃女乃的攻勢。
「妳把責任全推到湛平頭上?真無恥!要不是辛羽晴,湛平會快快樂樂當他的總經理,快快樂樂在他的上流社會里自在得意,他不至于墮落沉淪,不至于放棄自己的人生。」隔著湛鑫,她對羽沛喊叫。
「錯了,湛平哥在妳為他規畫的上流社會里,並不會『快快樂樂』,如果妳夠了解他,妳會知道,湛平哥是個極有藝術天分的人,也許妳不認同,但我相信,只要他持續努力,他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
又來,她又教湛鑫驚訝,她居然這樣了解湛平?
「藝術家?哼!」她冷笑,笑湛平也笑羽沛的無知。
「如果我的姊姊有錯,她錯在忠于愛情。」再一句,她說出自己的心聲。
輕輕地,她放開湛鑫的衣服,後退一步,她想……也許……自己將被驅離。
「真了不起的說辭,這是狐狸精經典教導的說法嗎?」她嘲笑羽沛口中的愛情。
「老女乃女乃,我終于知道,為什麼湛平哥那麼害怕妳了。我以為天底下的親人都會互相支持,原來並不是,妳只愛妳自己,只在乎自己的心情,親情對妳而言,或者連一紙數目龐大的支票都比不上。」
羽沛的話刺中她的心,高舉拐杖,氣極敗壞,她對著羽沛大吼︰「出去,妳馬上給我出去,不準妳弄髒我們家的地!」
半夜十二點,辛羽沛,身上只有兩百塊錢,十八歲的女孩,你要叫她去哪里?可惜,她始終學不好現實這件事。
點頭,她鞠躬,彎身說︰「我不後悔自己的言論,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擾妳。」
提起不大的行李袋,羽沛轉身離開關家。她走得相當快,如果沒記錯的話,這里離山下車站至少有十公里以上的距離,應該是沒公車可搭了,但候車亭看起來不錯,可以暫且窩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