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嫁入侯府近月,她沒有歸寧回門,這件事在凊遠侯府沒人關照,連睿親王府也不曾派人來叮囑。
這天,采青受了點風寒,夜里輾轉不寧,醒醒睡睡,夢境段段片片。
夢中,她坐在床沿,雙眼裹了布,濕濕的淚水將白布浸潤,心沉意重,她明白分離就在眼前,卻不敢哭出聲。
床邊,小茹在喂煜宸喝粥,一匙一匙滿足細心。三人對座,采青看不見煜宸,煜宸也看不見采青。
終于,他問起她︰「采青呢?為什麼這幾日她都不來見我?」
不過短短一句話語,采青便快樂得像條小魚,她想游水、想唱歌,想賴上他的溫暖懷抱。原來呵!這種感覺就是幸福;原來呵!幸福是種教人不舍放棄的感動。
「王爺,很抱歉,采青知道您受重傷,眼楮再也看不見後,便悄悄地離開了。」小茹說。
小茹居然說謊?為什麼?她待她那麼好,為什麼小茹不告訴煜宸,她就坐在他身前,默默垂淚?
說話啊,采青,妳該爭取,不該放棄;說話啊,告訴他,妳沒有離開,妳想一直、一直守在他身旁,時刻不離。她的心在鼓噪,卻啞然無言。
「小魚兒又異想天開了?」煜宸笑開。
「涴茹不明白王爺的意思。」小茹說。
「她肯定是去替我尋訪仙人,治療我的眼楮,有趣吧!妳永遠弄不清楚她鬼靈精怪的腦袋瓜在想些什麼。」
小茹不回話。
「告訴我,有沒有人陪采青出門?她不會照顧自己,常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煜宸急問。
「王爺,對不起,采青離開前留下一紙書信給我,她說她沒辦法陪著終生失明的丈夫,她要的是能陪她走遍天涯,看盡千岳百川的男子。請王爺原諒采青,您知道她是好動、熱愛自由的,她沒辦法……」
「被瞎子牽絆終生。」微笑僵在煜宸頰邊,冷冷地,煜宸接下小茹的話。
說謊,說謊,滿紙謊言!她不想離去、不願離去,她被迫,她不得已,只要有一點點可能,她絕不走!
采青張不了口,她滿頭大汗,掙扎著伸手,她想拉拉煜宸的衣衫,告訴他,別誤會,她在他身邊……
同樣的場景入了煜宸夢境,他嚇出滿身冷汗,從床上躍起,急喘……
怎會作這種怪夢?怎地夢中情景真實得教人驚心?她的眼楮嵌入了他的眼眶,小茹口口聲聲對他說謊,采青的哀慟在眼前晃蕩……
煜宸甩開紛亂思緒,估量自己,是不是采青的存在影響了他?
一定是的,她不在他的估計範圍內,她安靜合作到令人匪夷,若非大紅燈籠高掛屋檐,恐怕沒人記得侯府添了個二夫人。
听說,她足不出戶,對于進屋送飯菜、打理環境的下人,客客氣氣,沒有半點王府千金的傲氣。
听說她成天讀書繪圖,衣著打扮樸素得教人看不下去。
听說她和自己對奕,經常半晌動也不動,擰眉苦思下一步棋。換句話說,他的刻意偏心,一點都沒為難到她身上。
她安適自得,恬淡寧靜,她是居陋室不改其樂的陶淵明,她不嫉妒、不吃醋,平平淡淡過自己的日子。
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多年前,面對刺客的安然,不慌不懼,令人訝異;今日,面對一個教人想造反的環境,她仍舊平靜如昔。
她真不在乎別人怎生待她?真不為自己的困境難過?
他擄人、壞名節的計畫,因她一句「世間多少人迷戀榮華,卻偏有人視它為敝屣」改變;他迎她入門、欺她的軟弱,亦讓她的不反應破壞殆盡……
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令她屈服?
不知不覺問,煜宸走出寢居,秋雨綿綿濕了他的布靴,雨絲飄染頰邊,寒意沁心,經過幾道回廊,他走人後院,在她房前停下腳步。
這里夠僻靜了,和她的竹林小築相當,若非需要,府里鮮少人會走進這里。
當初,安排她居住此處,是他特別吩咐,目的自然是要人忽略她的存在,而今,他的目的達到了,卻絲毫不覺得快意。
輕推開門,采青沒上閂,和當年他闖入她屋內一般。
她從不對人設防嗎?濃眉挑起,不滿攀升。
蠟燭燒得剩下短短半小截,風自窗外刮入,燭火在風中躍動。
就著些微光線,他看向屋內的一景一物。
屋子和她搬進來前相差不大,堂堂的格格嫁妝居然少得可憐,看來,她的不受寵並非從嫁給他才開始。
桌上擺了幾冊書籍,攤開的宣紙上藍天白雲晴空萬里,和窗外的秋意全然不一,硯台里水墨未干,她才睡下不久吧!
走近床頭,采青睡得不安穩,身子輾轉,額間汗水串串,她咬緊嘴唇,十指扭絞棉被,幾次咿呀出聲,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不自覺地,他在她床邊坐下。
為什麼?是她泛白雙唇影響了他?是她眼角那些不知是淚、是汗的水珠子煩擾他?煜宸不清楚。
細看她的五官,娟眉輕瓖,菱唇微翹,是熟悉、是親切,是彷佛曾經……他們之間……怪異夢境與現實重迭,夢中人的淚、夢中人的悲愴,侵入腦間。
別哭,他知道她想留在他身邊,知道失去眼楮,她滿心情願,知道她為了他不介意犧牲……
漸漸地,他伸手貼近她頰邊,濕濕淚水染上他的指間。
猛地,采青坐身。
同時間,燭火燃盡,黑暗侵襲,漆黑的夜里,兩人四目相對,沉默無語……
第三章
采青不確定自己身處何處,眼前一片漆黑,彷佛,雙眼還蒙著布,淚水不停歇;彷佛,她的委屈仍然一層一層,圈得她無力抗衡。
「我沒走,我在這里。」她低聲呢喃。
她的手觸上煜宸的臉,夢中現實,她尚未分辨。
「不管你看得見或者看不見,我都在這里,不離棄。」采青像為自己說話般,囈語迷離。
然她的話卻教煜宸心驚。是嗎?她和自己作了相同的夢?夢中他看不見,她就在咫尺間,他卻誤以為她已走遠……
采青的臉觸上他末刮的青髭,淚流滿面,心中悸動自睡夢中延續……
她攀上他的肩,抱住他,摟住他,用盡全力要教他相信,她沒離開,他的小魚兒沒去訪仙,沒去追尋自由。知不知呵……她的自由要有他相伴,才具意義。
她的淚、她的夢代表了什麼意義?代表前世他們有緣有分,代表此生相聚不是意外巧合?
不!他不信怪力亂神,不信前世今生,他只相信自己,和自己所能夠掌控的一切。身體僵硬,他直覺後退。
他的直覺動作喚回采青意識。
對,她不是小魚兒,她是皇帝親封的育貞格格、凊遠侯府的二夫人。
那麼……身前男子是誰?驀地,心髒緊縮,她慌張推開煜宸,整個人縮進床後頭。
「你是誰?」
順手,她抽起發簪,護在自己胸前。
「妳以為我是誰?」輕鄙一笑,他迅速恢復正常。
旋身,煜宸走到桌邊,燃起燭火,光線映上她的滿臉驚慌。
「除了我,妳認為誰該站到妳床邊?」再問一聲,他咄咄逼人。
「抱歉。」
采青不曉得自己為何說抱歉,收起發簪,她努力回復沉穩平靜。
「听說妳足不出戶?」
這里沒有特定的婢女,他刻意不讓任何人同她建立關系,但所有下人說法一致,說她安分到無從挑剔。
「你的要求,不是?」她反問。
采青下床,離他三步遠,即便他們已成親近月,但對兩人而言,他們畢竟還是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