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員工宿舍有一段路,他習慣送她回去,再自己回房。
「你很累了嗎?」她問。
他沒回答,不過她會開口並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是個安靜不下來的女人,很少使用大腦,大部分時間只用四肢或嘴巴思考,如果她能保持三分鐘安靜,那麼不用猜,她肯定睡著了。
「我跟你說我家的事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
他不說話時,她通常認為他默許,如果他真的有意見的話,他就會大吼、叫她閉嘴。
「我們家是土財主兼暴發戶,古時候我爸爸開計程車,媽媽做加工,後來爺爺留下來的土地增值,爸爸賣了一些、租了一些,我就變成暴發戶的女兒。
「是不是很難听?暴發戶的女兒?同學常這樣取笑我,還說我是男人眼中的大肥肉,人人都想娶我,好減少三十年奮斗。」
唉……富家女的悲哀,你永遠不曉得,男人是對你的人或是對你的錢戚興趣。
「其實我很清楚,我們家富不過三代,最慢到下一代,我們就可能到馬路旁邊要飯,所以為了錢追我,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
不管是不是為錢,追求她都是一件蠢事情,但亞豐很想知道,她為什麼要跑到路邊要飯。
「為什麼?」他問。
她不敢相信地看他。好意外,他非但沒打斷她說話,居然還對她提出問題,可見得他把話全听進去耳里。
「我有三個哥哥、三個嫂嫂,都是老師,從幼稚園教到大學、研究所每一種都有。
「我還有兩個小佷女心心、念念,她們兩個都很聰明,我大哥常說她們比我更獨立。
「我們家很幸福美滿,要不是發生那件不幸的事情,我是不會離家出走的。」
停下腳步,她嘆口氣,如果失去他,她要到哪里再找一個肯听她講話的好男人。
頭靠在他粗粗的臂膀上,她的臉很哀怨。
不幸的事?難道她家里真的發生困難,逼得她不得不離家出走,賺錢養活自己?
「說。」
他的指令很簡單,她接收到了。
「我剛說過,我們家富不過三代,是因為我們家有敗家子、敗家女、敗家媳婦和敗家爸媽,我們沒有人會生財,只會散財。
「眼看經濟衰退,我們家的土地越來越不值錢,全家人決定把我嫁給一個很會理財的男人,我不喜歡他,所以逃家了。」
乍听她要結婚,他的心跳快了兩拍,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只是微微的不舒服。是抽痛嗎?不盡然,只是……不爽……
站定,她的手在他的掌握中,她的行動隨他支配。
他不走,她也隨之停下,看他、望他、想他,渟渟發現自己連站在他身邊都會思念他。
「為什麼不喜歡他?」亞豐問。
「因為我喜歡你啊!我已經喜歡你了,怎麼還可以喜歡別人?」
亞豐最痛恨花痴女,月光下的她,表現出十足十的花痴表情,講出十足十的花痴話,他應該扭頭離開,可是怪異地,他竟然沒有。
盯著她,他居然想從她的表情中猜測出她有幾分真心?
其實根本不必猜疑,她是腦漿容量少於一公合的笨蛋,心事會以百分百傳真的方式表現在臉蛋上,所以,她說喜歡他,便是喜歡他、她眼神說了愛,便是愛,不會有半分虛偽。
盡避如此,他還是想跟她討論討論因果問題。
「別忘了,你是先逃家,再踫上我。」
「對哦!可是我喜歡你已經很久很久。」她的頭腦回復以前的不清楚。
「強辯。」他表明了不耐。
「我不是強辯,從古時候,我就很喜歡很喜歡阿諾史瓦辛格,他的胸膛好寬哦,被他抱起來一定很舒服;他的背好厚,背起人來一定很愉快,還有還有還有,他的肩膀頂天立地,好像再難的事都困擾不了他,我愛死他了,真的,我沒強辯,也沒說謊。」
他吐口長氣,更加不耐煩。這個時候她扯阿諾史瓦辛格干什麼?下一秒,她會不會跟他討論魔鬼終結者的劇情?
「說重點。」
「重點就是……是……」
是什麼呢?她已經把全部都告訴他了呀!為什麼連他這種聰明男人也听不懂她說話?偏過頭,她眼底有絲絲傷心。
「說話!」
他的命令很簡單,可是她的執行很困難。
「哦,說話。」
她還在想他上一個指令——重點?她的重點是愛他,她已經重復很多次了,他怎麼听不懂?他是故意听不懂,還是根本不想愛她?
她的表情很丑,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憐樣。要嘛就哭一哭,她的哭相起碼賞心悅目;不嘛就笑一笑,她的酒窩甜得可以裝下兩潭濃酒,偏偏她卡在兩者之間,只會讓人覺得心酸心碎,這種臉簡直丑斃了。
「說話。」他再度逼她。
「說什麼?說我喜歡你嗎?說你是我的阿諾史瓦辛格嗎?還是說我喜歡你的懷抱、喜歡你的吻、喜歡你的背,更喜歡你頂天立地的肩膀?我真的不知道你喜歡听哪一句。」
她碎碎念了一大堆,不過他總算听懂了,原來,在她心目中,他是她的偶像、她的阿諾史瓦辛格。
不管是哪一句,他都听得很舒服,這種舒暢把剛听見她要嫁人的不舒服感驅散開來。
亞豐緩緩走到小徑上,那里不是回宿舍的路,但渟渟無異議,跟著他的腳步往前。
他靠著一棵樹干,坐下,她也挨在他身旁坐下,手仍緊緊握住他的,一點兒都不想放。
他始終沉默。
渟渟不曉得他在想些什麼,反正一定是想那種很難很難,難到她弄不懂的東西。
她的安靜不曾超過三分鐘,在兩分五十九秒時,她又自顧自說起話。
「我不喜歡傅恆,他那麼白,看起來不像男人;他不愛講話,連笑容都是冰的,我很怕冷,怎麼能夠嫁給他?就算他會變錢出來也一樣。可是爸媽說,我要是不嫁給他,心心、念念就要到馬路旁邊去當流浪兒……」
暗恆?亞豐听過他,他是個很有名的理財顧問,有顆點石成金的頭腦,難怪她父母親會替她挑中這個女婿,以她買泡面拿一千塊不必找錢的習慣,不嫁給這種人,全台灣還有幾個人養得起她?
嘆口長長的氣,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昨天早上,我打電話回家,媽媽說傅家已經開始在籌備婚禮,叫我玩到這個月底就回去。
「他們為什麼弄不懂,我是離家出走,不是環島旅行,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嫁給他。」
听著她的話,亞豐的心情一團混亂。
她回家嫁人,他丟掉一個麻煩包袱,豈不兩全其美?可是,他居然不希望這樣,是不是很詭譎?
「你可不可以教我玩股票?如果我自己會變錢,我爸媽也許就不會逼我嫁給傅恆。」
教她股票?以她的笨頭腦,學三輩子也學不會。亞豐冷嗤一聲。
「不行嗎?我知道這種秘訣是不外傳的,我曾經向傅恆求救,請他教教我,他也和你一樣,哼了一聲就沒下文,不過,我能理解,如果每個人都學會這種秘訣,人人都賺錢,他就沒得賺了。」
秘訣?她把操作股票當成巫術,念念咒語就能財源滾滾?
她靠上他的肩膀,一秒、兩秒、五秒、八秒,他居然沒把她推開?這下子,她更安心地在他的肩上築巢定居。
天上的星星很多,月亮很美,在處處光害的台北,很少看見這樣一片漂亮夜空。
「我喜歡這里,不喜歡台北,你以後不要趕我回去好不好?」
「你總要回去嫁人。」淡淡地,他舉證出事實。
「不,我一定會有辦法,不用嫁給白斬雞。」她下定決心,不嫁,打死都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