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請坐。」一頷首,安詳柔和的笑容拂去病者的不安。
「蘇大夫,他是我鄰居,唯一的女兒珍珠最近才進貴府工作,他的哮喘病拖過好久,每次發作起來,都要嚇壞珍珠她娘,我幾次要他上這兒,請你幫忙看看,可是他老說身上沒銀子,臉皮薄,三推四卻不好意思上門,今天,我硬是架著他來,求求你救他。」孫婆婆說。
「這位老伯,請千萬不要有這層想法,你要知道,再多的金錢都買不回一條人命,答應我,今天我幫你看完診,吃過藥後,一定要再回來,哮喘癥是長期病,你要花多一點耐心把它徹底醫好。」
「蘇大夫,你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我們不知道要怎麼感激你。」珍珠她娘說著說著,眼眶里淨是淚水。
「這是醫者本分。」
或淺細細為他把脈、開藥、贈銀,臨行前,還不斷叮囑他一定要再回診,珍珠爹娘在千恩萬謝後離開。
回頭,予藍看著滿面慈容的惑淺。
她輕嘆息,「也許你是對的,不過,我永遠也做不到你這地步。」
听她說完話,他伸手,「予藍,你過來。」
她走到他身邊,在他懷中尋到暫時安詳。
「你是個善良的好女孩,即使你看重錢,錙銖必較,但是,見人有難,你從不吝惜付出。」
「我可以施恩不望報,但我做不來不記仇恨。」
「那麼,我只好盡心保護你,不讓人有機會欺你。」
來不及了……靠著他的心跳,這胸懷……她沒資格……「你的醫術這麼好,為什麼不再試試醫治自己的眼楮?」
「我有啊!不過沒見到什麼功效,我想時間拖得太久,只能盡人事。」
「你再為自己盡盡心吧!將來我不在你身邊了,才能對你不掛心啊!」
哪天,確知了她的家仇,蘇老爺也要算上一份的話……她不會放過蘇家的,即使是以卵擊石,她也要以命去搏來一份公道。到時,他會包容她的恨,還是將誓不兩立……
「你不會不在我身邊,我要留你一輩子,忘了嗎?我們存夠錢,要一起回石頭村,把青兒、橙兒、墨兒都接回來團聚。」
那是他們的童年夢,年紀越大、越了解他的性格後,她再不敢存非分。
「不管如何,我都希望你將自己的眼楮醫好。」停下聲音,她不想再和他辯。
「我會,我很期待能見到你的模樣。」
第四章
曬好幾篩子蘿卜干,今年的蘿卜長得又肥又好,她可以留下一小甕,剩下的全賣給東方酒樓,賺個十兩銀子一定不成問題。
她的勤勞儉省,已經為他們在利富錢莊,存了近四千兩銀子,有這筆錢,他們可以開一間藥鋪,買一個屋舍,讓妹妹們有一個家。
可是,真的可以嗎?這樣一來,她勢必要放下仇恨,不追究、不再提起爹爹的冤枉……她可以容許自己不孝嗎?
彎下腰,她在地上撿起一根棒子,在沙地上橫橫豎豎描了好多筆,紛、擾、亂,她的心打上千千萬萬個結。
「予藍,你在哪里?」
他模索著從茅屋里走出。
「我在這里。」
嘆口氣,她站起身迎向他。
「你照藥單幫我抓三副藥。」
他拿起紙遞給她。
她拿起藥單瞧瞧,說實話,他的字大概只有她看得懂,但對一個眼盲的人,批評他的字有失厚道。
「桂枝、茯苓、牡丹皮、桃仁、赤芍藥……這藥,我上次幫你抓
餅。」
「嗯,這是活血化瘀的藥方,我想等腦中的血塊消除,說不定我又能看見。」
「真的嗎?你上次吃了感覺怎樣?」
她抓了他的藥方急問。
「還不錯,這回我又添了幾味新藥材,再試試。」
「太棒了,我馬上就去抓藥。」
轉個身,她快步往後門方向跑。
「不要急,慢慢來。」
「怎麼能慢?我等不及要你見到我呢。」正說著,她的人跟著聲音遠離。
踱回屋內,他拿起毛筆,在紙上輕描幾筆,想將心目中的予藍畫出,她長什麼樣子呢?該有雙黛眉吧!她的眼楮是單鳳眼,還是杏眼呢?不管怎樣,他相信她有一雙會講話的眼楮。
腳步聲由遠而近,他停下手中毛筆,側耳傾听,腳步聲在門外猶豫。
他耐心等待來人表明身份,不急不催。
「或淺。」
好半晌,來人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心情忐忑不安。他看著或淺,想找來最安全的話題開頭,沒想到,最後只能輕喚他的名字。
「是爹?」
每逢過年,予藍會扶他到大廳,向父親賀歲,這也是見爹的唯一機會,沒想到,今天爹會親自上這里來。
「是我,我們有大半年沒見面了,這幾個月我人在蘇州,一回家突然覺得家里好陌生。」
看著眼前的兒子,他和自己年輕時有幾分神似,要不是那場意外奪去他的眼楮,他也可以為他擔起一部分家業。
「爹爹辛勞,或淺無能為爹分憂,是我不孝。」
「這怎能怪你。」仰頭看看四周,蘇永說︰「我沒想到這里這麼破舊。」
這是他第一次踏人兒子的住處,當初他讓玉娘作主一切,玉娘說或淺喜歡清靜、不喜被打擾,所以安排他住進這里,當時他沒異議,今日一見,滿月復愧疚油然而生,對兒子、對淑娘,他虧欠太多。
「還好,予藍把這里整理的很舒適。」笑笑,他早適應平實的生活。
「予藍是服侍你的丫頭?」
蘇永問。
「打從十歲進蘇府,予藍已經照顧我九年。」九年來,她對他比親人還認真。
「宜娘說,她是個知書達理、懂得進退的好女孩。」他一直環著安全話題繞。
「是。」
說到予藍,他笑開。
「听說,你大開後門,幫人治病?」乍聞蘇神醫的名號在坊間流傳,他不曉得兒子是怎麼辦到的。
「爹認為不妥?」
或淺反問。
「不,我只是懷疑,你怎會懂得醫理。」
他簡單將這些年的學醫經驗向父親報告,听得蘇永滿心驕傲,不愧是他的兒子,失去一雙眼楮並未讓或淺成了廢人,雖然他直覺認定,行醫並不能帶來財富,但財富……他花下大半輩子,累積得夠多了……
「這次回來,我幫采欣訂下親事,準備等她行完婚禮,再走一趟北京。」
「采欣也二十歲了,是該完成終身大事。」
「她脾氣不好,知道的人家誰敢上門提親,這回我在蘇州結識程員外,好不容易才說成這門親,但願不要中途生變才好,唉……都是讓她娘給寵壞的。」蘇永搖頭嘆息。
「爹,您寬心!采欣年紀漸長,脾氣總會收斂些,再過幾年,為人母,再壞的脾氣都會讓孩子給磨平。」
兒子彬彬有禮的斯文態度,不慍不火的口氣,著實讓人歡喜,這孩子……唉……「你娘把你教得真好。」
「娘……她到死,都沒怨過爹。娘她……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
在爹心中可有娘的存在?娘的夜夜相思有意義嗎?
「我對不起你娘,她是個好女人。」話出,濃濃的罪惡感翻覆他的心思。
「你對她只有對不起三個字?」他的口氣沒有怒焰,平平淡淡,听不出太多感情,也听不到不平。
「年輕時自比風流,對女人,我有太多貪心,但面對淑娘的貞德,我不免有罪惡感,再加上玉娘的盛氣凌人、驕恣蠻橫,她常給你娘委屈受,我以為送走她是最好的安排,沒想到會發生那場大火。」
他後悔過,卻沒勇氣面對自己的錯誤。
「那場火結束了娘的漫漫苦痛。」
「那場火卻日夜折磨我的良心,很多時候,我不敢看你,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自己是劊子手。以前,我讓你獨自生活在莊園,不聞不問;你回家後,我用忙碌來忘記你,我一直以為對我,你會有諸多怨恨,告訴我實話,你恨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