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馬上到。」掛起電話,緊咬住手背,壓抑住嚎哭,沒用、沒用,哭再大聲都沒用啊!還不懂嗎?二十二年前,她哭喊著爸爸不要打,爸爸還是拿根長棍不斷往她和媽媽身上招呼。還不懂嗎?十九年前,她哭著、求著,請媽媽不要嫁給儲伯伯,她仍是穿上白紗將女兒帶入儲家。
還不懂嗎?十年前,她在他門外哭了一場椎心,隔天,他還是背起行囊,遠走他鄉。她的眼淚沒有意義,她的眼淚幫不了她分毫……
她能做什麼?除了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母親和儲伯身邊,抱住他們,見他們最後一面,她什麼都不能做。
不斷拍擊小語房門,擾醒她的初夢,于優狂聲催促……
小語揉揉迷蒙睡眼,打開門,激動的于優嚇她一大跳,她從沒這樣過。「于優,別嚇我,發生什麼事了?」
「小語,請送我到醫院,我媽媽和儲伯出車禍了!」說不哭,淚仍決堤。淚一串串掛著,她的嘴角在抽搐,心酸、心澀又能如何?命運從不對她優厚。
「好,給我三分鐘,你去拿東西,我們門口集合。」
命令令
幣上電話,儲英豐一掌捶向牆壁。
他應該去接于優的,她的行動不方便。可是,他不想面對她、面對自己的心,至少現在不想。
回想昨夜,一夜的折騰、一夜的交瘁,太多的意外撞擊他的心。
事情怎麼會是這樣?他不懂,這種安排,是上天太過分。
「英豐,喝點水。」他的未婚妻康蜜秋端來一杯咖啡,遞過。
她體貼地在他肩側揉捏按摩。
蜜秋是個好女人,一直都是,這幾年他們的雙重奏享譽國際,八年來,他低潮、沮喪時,都是她在身邊撫慰,她陪他成長蛻變,陪他走過風雨、走過孤寂。
「謝謝。」一口喝下滿杯咖啡,苦水在胃中翻攪。
「不要想太多,爸爸不會希望自己的離去,帶給你承受不起的打擊。」她溫柔地輕撫他的背脊,像個慈祥母親。「我打電話通知媽咪了,她說等這一季的巡回演奏會結束,大約再一星期,她會趕回台灣。」
她口中的媽咪,是儲英豐的親生母親——胡幸慧,五年前,他們在母親的見證中訂下婚約,從此蜜秋就跟著他喊爸爸、媽咪。
「謝謝你,蜜秋。」握住她修長細白的手,拉到唇邊貼著。
曾經也有一雙同樣細長溫柔的手,在他失意痛苦時給予安慰,只不過,那時,他總是把那雙手遠遠推開,總是用恨意狠狠地瞪著那雙手的主人,直到她畏縮退卻。
而今,恨她的理由不存在,他再阻止不了自己的心,見她、見她,他想見她已經好久好久……
「別這樣,爸爸會心疼的,他那麼愛你,你的傷心會留住他的魂魄,讓他無法自由。」蜜秋環上他的肩,明白這時候再多的安慰都幫不了他。
「蜜秋,我想自己一個人好好想想。」他面容憔悴,才一個星期啊!
「我懂!我去安排爸爸和娟姨的後事,你別在這里待太久,早點回去休息。」
「嗯,謝謝。」
「你要永遠都對我這麼客套嗎?我不禁要懷疑起,自己到底是不是你的未婚妻。」抿唇一笑,她說出心中憂。
「蜜秋……」
「我在說笑,別把話听認真。」在這種時候用言語測他的心,太無聊。
「路上小心。」「我會的,車子我開走,等會兒你搭計程車回家,你心情不好,不要開車。」她總是細心地替他照料生活中每一件瑣事,說不感動是違心,但感動就能讓男女永恆嗎?他沒把握,就為著這個沒把握,他遲遲不肯結婚。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他心中有好多抱歉。
抱歉?這句話是于優時時刻刻都在對他說的。她抱歉自己搶走他的父親,抱歉自己分享他的父愛,抱歉她的出現讓人對他指指點點,她似乎永遠都在對他說抱歉……
誰知道,欠下這一句抱歉的人是他,不是她。
是不是該對于優說聲抱歉?說了會有意義嗎?昨天深夜,醫院來電話,通知他父親和娟姨車禍的消息,當他趕到時,娟姨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她甚至連對女兒說上最後一句的機會都沒有。
相較起來,他是幸運的,他不但見了父親最後一面,也釋盡案子兩人多年來的嫌隙。
昨夜……不是個好天氣,風在刮、雨在下,今年的第一個台風從北部登陸。
他趕到父親身邊時,父親顫巍巍地拔下呼吸器,雙淚垂落枕邊。當他正為父親沒死而慶幸時,護士卻告訴他,父親內出血嚴重,不可能救得活。
「對不起、對不起……」他哽咽不成聲,眼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乞求兒子的寬恕。「原諒我自私……」他有好多話要說,不說完,死不瞑目啊!
多少年的恨,在這關頭竟然煙消雲散,再找不到痕跡,他輕輕扶起父親。
「背叛婚姻是我錯,與你母親離異是我自私,她是個那麼好的女人,我配不上她。」握住兒子的手,儲睿哲強將精神振作起。
「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她那麼好,你怎能舍棄她?」輕輕地,他問出心中疑慮。
「她不愛我,會嫁給我,是因為我愛她,我對她細心體貼、包容。但我的包容在婚姻生活里一寸一寸消失,每當她凝視彩霞,我就懷疑她在想念那個男人,一個我永遠也及不上的男人。
一年兩年、五年十年過去,一直以為可以被壓抑的嫉妒,在我心中逐漸擴散。我愛她、卻又恨她,幾次在夢中,我夢見自己雙手握著尖刀,刺進你母親胸膛,鮮血噴上我的全身……
為了報復,我故意邂逅于優的母親,她是個好女人,你可以在于優身上看到她的所有特質,是她把我從仇恨的漩渦中解救出來,是她釋放了我胸中所有的恨意,于是我放手和你母親的婚姻,放手牽扯我們十幾年的恩恩怨怨。」
對淑娟,當年的報復心態不再存在,他的愛在二十年間逐漸成形。
「要是真有這個男人,為什麼離開你之後,媽咪沒投向他的懷抱?」
「他死了。很笨是不是?我居然在吃一個死人的醋。」
「這些話,你為什麼從來不對我說?」
「你崇拜你的母親……而且……」而且,他有他的私心……
「而且我向來自我中心,只听得見自己想听的。」接下父親的話,他發覺自己錯誤太多。
「我承認,我把自己看得太偉大,以為能包容她心中的最愛,可是……」
「他是誰?」英豐問。「去問你母親,她會十分樂意和你談他……英豐,我有一件事,不說,死不心安……」他開始出現微喘現象。
「你說,我會仔細听。」抱起父親的頭,他知道再不說,爸爸就沒機會了。
「十年前,你執意要到美國找你母親學音樂,那天早上,一輛車……差點撞上你……」
「我記得,是小優推了我一把。」「小優卻自己撞……上車,她的腿……在那一次……殘廢……」
「不對!那次的撞擊並不嚴重,我記得她還笑著催促我快一點,不然我會趕不上飛機。」他記得……那個笑,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笑。
「送醫途中……她昏迷……傷了脊柱……她還……流產……英豐……那孩子是你的嗎?」小優從未親口向他證實過,孩子的父親是誰。
流產?殘廢?該死的他到底還做過什麼?她笑著向他揮手,跟他說,很抱歉,就送你到這里……她送他走向璀璨前途,他卻送她進入幽冥暗獄。沉重的犯罪感撕扯著他的心,他要怎樣面對她?「我要把、把你、你……找回來,于優不肯……她說,她可以……不當舞蹈家,你不能……不當音樂家……那是……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