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我來勸你樂觀點,這幾年台灣流行哈日風,從早期的電器產品,到現在的電玩、卡通、戲劇,甚至許多日本歌手到台灣都很受歡迎,有許多台灣藝人在日本也發展的很好,我想年輕的一代對戰爭留下的慘痛印象,應該已經不深了。未來地球不再有國家、強弱國勢之界,人就是人,不分人種、國籍,都是生而平等的。」
「如果我是常磐貴子,也許我會考慮來一趟台灣行。」她一面說笑一面捧來滿杓子飼料。「想不想喂雞?」
蹲在雞籠前,他喂雞、她揀蛋,熱熱的新鮮雞蛋握在手中還暖呼呼的。一不小心兩顆頭顱撞在一起,雙手拿滿蛋的優子重心不穩,往後仰倒;賢也急得摜下杓子,從身後托住她。
落人他懷中,她臉上有著尷尬神色,但他並沒有縮手,定定地自身後抱住她。
他寬闊堅實的胸懷像磁鐵般,牢牢地吸住她的心,不想離開、不願也不舍離開這樣一個懷抱啊!千思萬慮在她腦海中轉過一圈又一圈,轉出一片無從理解的渾沌。
他們……未來怎麼辦?
終于,他退一步放開她,扳住她的肩膀,定定地看著她的眼,一瞬也不瞬的。
「我不打算道歉,因為這是我這段日子里,一直想對你做的。」他開口了,卻又拉出另一番震撼。
「你……怎麼可以?」她的心髒突兀地疾速鼓跳,連退幾步,但退不開他的鉗制。
「我決定把情況從‘不可以’扭轉成‘可以’,優子你願不願意……」
「現在先不要談這個,好嗎?我去幫你做早餐。」
她選擇逃避,在「談」之前,她要先做好心理準備,不要慌慌張張地讓感覺沖昏理智。
她把幾顆雞蛋疊放到他的大手中,轉身從萊圃里采下兩三根蔥和幾棵蔬菜。
兩人一起走人廚房,她一面打著蛋一面放水洗菜。
「昨天你弄給我吃的魚餅很棒。」他在忙碌的優子身後尋找話題,抑制再度擁她人懷的欲動。
「那叫風吹筆仔,洗淨曬干後用醬油糖熬煮過,等糖水收干、灑上芝麻就可以吃了,惠子、朝子和你一樣,都很喜歡這滋味呢!」
「你回大阪會帶這個嗎?」他拿出夾在腋下的素描簿,打開,動手畫出優子的側影。
她的五官很勻淨,平日她很少上妝,最多也只是淡淡地描上淺色口紅,她的皮膚是自然的小麥色澤,大大的眼眸在幾方從狹小窗口射人的陽光照映下,顯得生動靈活。
「你喜歡的話我多做一些讓你帶回去。」
回去?在水龍頭下洗菜的手停了停,回到大阪後,他又是老板,她是他底下的小編輯,他有未婚妻、有出版社、有他要走的路,他們將按照舊有軌道繼續繞行,在四國發生的一切將隨著記憶慢慢塵封……
這個想法應該會讓她的心變得輕松的,為什麼她會覺得悵然若失、苦澀交集?深吸口氣,把不該存在的情緒壓回心底,她加快做早餐的動作。
「說定了,不準賴皮。」他沒注意到她的異樣。
他收拾起畫冊,端過優子做好的早餐,和她面對面坐下用餐。
「我很喜歡你的父母親,他們待人和氣親切,尤其每次看到你父親,我就會聯想起我父親。」
「他們很像嗎?」
「他們的氣質很像,我父親你見過的,那次在樓梯間你撞上我時,我父親站在我身後,他還和你聊了一下,有沒有印象?」
「是那位長者?」她想起來了,當時她就依稀覺得,他和她父親很相似。「他就是董事長?他很和藹慈祥,一點老板的架子都沒有。」
「那天他在樓梯間勸我帶人要帶心,不要光拿制度規範壓人,和你第一次給我的意見有異曲同工之妙。」
「真的嗎?我爸爸就是這樣告誡我們姐弟的,他說要做‘事’,之前要先學會做‘人’,要是大家都不喜歡我,就會為了反對而反對我的意見,甚至是否定我整個人。因此到一個新環境要先讓別人接納自己,但要求別人接納自己,就要自己先敞開心胸去接納別人。
那天早上,我就是盜用父親的話轉送于你,只不過首次見面不敢太挑明了說。」
「因此,面對我大刀闊斧的裁員,你預計自己是被裁定了?」
「是啊!所謂忠言逆耳,我的話一定讓你覺得猶如芒刺在背、不除不快。」
「錯了!我是個很能接受建議的大肚量老板,不過,那段日子我真的嘗到不少苦頭。」
「因為革除了那些‘親貴派’?」
「對啊!那陣子我們家的電話天天響個不停,全是向我父親告狀我強勢作風的親朋好友,甚至有人預料,我的作法會在短期之內,把那間早巳岌岌可危的出版社弄垮。」
「事實證明,你的強勢不但沒把出版社弄垮,還整頓出好成績。」
「那是有你們這些‘努力黨’、‘拚命派’當我的後盾,當然我也得感謝我父親的全力支持,不然,我在眾親友間鐵定成了過街老鼠。」
像這樣子,一次一點、一次一點,她分享了他所有心情,為他驕傲、為他快樂;為他不平、為他煩憂,假若有一天她不願再听他說話,還有誰肯當他的情緒垃圾桶?
「吃飽了嗎?帶你出去寫生,我迫不及待想看看被大師評為‘畫匠’的作品。」
接下來的幾天假期中,他們就依這樣的模式渡假——騎騎單車、畫畫圖、看看海……和不停不停地聊天。
不明白他們之間怎會有這麼多可聊的東西,只要一個開了口,另一個就能毫無困難地把話題接了下去,是默契太夠或是兩人的心靈早已為彼此開放……
沒人去追究過,他們放任自己的心在小小的四國內恣意品嘗幸福。
回程,優子的旅行袋照例又塞滿了禮物,連同他的袋子也讓優子的母親半強迫地裝滿海產。
岩井伯父伯母還親自送他們到港口搭船離開四國,臨行前賢也拼命的揮手告別,並鄭重地告訴他們,他一定還會再回來。
他用了「回來」兩字,因為他已經把這個充滿熱情的島嶼當成他另一個家。
在轉搭的火車上,賢也把畫冊交到優子手上。
「謝謝你送我的禮物,這是我回送給你的,希望你會喜歡。」
她打開畫冊的剎那間,一陣酸楚猛烈地撞擊著她的鼻腔,忍不住的淚水汩汩滑下,她怎能承接他那樣多的深情啊……
滿滿的畫冊中畫的全是她的身影,有初見時她抱著牛皮紙袋往上沖的身影、有她在書局專注翻閱書本的樣子、有她迎著曦光喝咖啡、有她皺起眉頭審稿件、有她曬衣、煮飯、掃地……
「你真的是照相機。」她吸吸鼻子、咽回淚水,感動地把畫冊緊抱在胸前。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有畫下你的沖動,我把你的每個動作都拍人大腦里,在夜深人靜時,用筆把存在腦中的照片‘沖洗’出來。我曾經幻想過你接下這本畫冊時的表情,沒想到你表現出來的和我預料的一模一樣。」
「那不是太沒創意了,重來!你重新把畫冊交給我,我來演一個不同的表情。」
他依言做了,她淡淡的說了聲謝謝,不說不笑不多帶一分情緒。
「還是在我預料中。」
「怎麼會?這和剛才的欣喜若狂有很大的不同,怎還是在你的預估範圍內?」她癟著嘴,認定他在玩她。
「因為我預估了幾十種狀況,最好的就是你初見時表現出來的那種。」
「最差的又是哪一種?」
「你把畫冊摔回我臉上,用美術老師罵我的口吻說︰‘趁早放棄畫圖吧!別侮辱了藝術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