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漪、芷漪,十二年來,他有多想念這個名字?
別氣,別難過,猶記得你曾對我笑過那麼一次。
知道嗎?你的笑即使這輩子只見過那麼一次,可此生足矣。
寥清度日兮,訴君苦腸……
芷漪啊,芷漪,是我對不起你,當年我沒勇氣將你納入羽翼下,拋開沉重的擔子留在杏林,讓你我錯過十二年,讓你多嘗十二年的寂苦,若要說我這輩子最大憾恨,便是讓你寂寞,我項丹青無能,讓你等得如此焦苦。
芷漪啊,芷漪,有你在,哪里便是我的家,縱使你已說不肯再等我,但我仍想尋找有你的地方,尋個歸屬,讓我飄泊的心能塵埃落定,為你滋長一株杏樹,在你房前守候。
芷漪,你究竟在何方……
在半空中模索的掌似想尋得何物,讓一縷縷淡霧劃過,涼冷溫度早已麻痹了他的體膚。
突地,帶著溫潤玉光的縴掌自前方探來,寸寸朝他染血的右掌移進,最後與他的手指柔柔相扣。
他微怔,雙眼所能視的不再清晰,然而鼻息間嗅見比先前更濃重的杏香,他感受扣緊自己的五只縴指正領著他的掌,貼在某個膚質滑膩的臉蛋上。
靶受到掌下微溫,項丹青莞爾笑了,那唇邊的梨渦染血,如血花般綻放。
這熟悉的撫觸以及杏香,頓讓他心神寧靜不少,縱使他已看不清眼前事物,可這兩樣東西他絕不會認錯。
是虛影、是真實,他也不再介懷,至少有她陪伴就可……
眼前那道朦朧幽影著藏青色衣裙,就跪在自己面前,她嘴邊有著令花朵失色的笑弧,然而她眼眶里卻閃動著波光。
「你說過,你不會再等我……」他笑,虛弱地調侃道。
幽影微微傾面,將瞼蛋深埋于他的掌中。「我不再等你沒錯,所以我直接來找你了。」
聆听著這話,他笑得更深。「就跟以前那樣嗎?」
因為等得焦慮所以出杏林找他,卻沒想到換來十二年的迷途。
「我這次學聰明了,有帶張地圖。」
幽影笑語,自她眼眶中落下了清淚,落在他的掌上。
靶到掌上燙人的水珠,項丹青唇邊笑意登時斂去,他空洞的雙眼直視著前方,見不著她,卻是不斷地蹭著拇指為她拭淚。
「我把香包弄髒了……」
在他掌下的臉龐搖了搖。「沒關系。」
「我不該丟下你走……」
「沒關系。」
幽影一次次地搖著腦袋,他感覺到掌上不時有水珠子濺落,他知道那是她的淚,可他同時也听到耳邊有她清脆低微的笑音。
「芷漪……」
「嗯?」
就像是最後的懺悔般,他低喃道︰「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她的事太多太多,一時要數還數不完。
掌下的臉龐仍舊是輕搖著。「都過去了,別再提。」
听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他心底有股如釋重負的輕松,他緩而向前傾倒身子,倒入那盈滿杏香的溫暖懷抱中。
他安枕在她的臂彎里,累得連一口氣也無法汲取,在這最為疲憊的剎那,他似乎又看見她了,完完整整的看見了,而非朦朧幽影。
「芷漪,當初你唱的那首歌,最後一句是什麼?」
袁芷漪落下的清淚,一顆顆地落在他眼角旁,她緊扣頰邊貼著的大掌,忍著哽咽,輕著嗓音幽唱道︰「問君諾長伴兮,君曰……」
與她相拙的大掌漸失力氣,眼皮合上的前一刻,他道︰「我答應你……」
忽听這答覆,袁芷漪猛然一怔。
當眼皮完完全全地合上,項丹青唇角掛著笑,微聲低喃︰「我們回家……」
此話過後,再也無聲無息。
袁芷漪怔望著眼前含笑閉目的人,扣著他指掌的手勁更甚,因為用力而不斷顫抖,她將臉蛋埋入他掌中痛哭,聲聲哀切,抱著他如海上飄蕩的船只晃動著。
像是被她的泣吟招來,自霧里走出一只只的山林野獸,以獅、虎為首,在他們兩人身旁圍繞。
這日,紗羅山殺聲陣陣不絕。
這日,幽暗的密林內有聲聲獸們的哀鳴,同時有著令人听得肝腸寸斷的女子哭音,幽幽、幽幽、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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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二年,紗羅山一役,唐勝。
老將于蒙率領剩余軍卒凱旋歸京,他騎著駿馬神色沉肅的進城,城民知此征伍歸京,紛紛趕至朱雀大道,夾道相迎。
然而歸京的軍伍中卻不見項丹青身影,且在于蒙身後,有輛以四馬拉動的車子,其上放著棺槨,以素布掩覆,跟在此棺槨後的軍士們,無一不是沉著臉色。
雖是凱旋,卻不見半絲打贏勝仗的喜悅,百姓們疑惑地看著這大隊軍馬就這般死氣沉沉地直往皇城前進。
承天門前,李治與眾朝官已久候多時,得知勝仗捷報,朝官皆是悅色,尤以李治最為欣悅,可當于蒙領著軍馬來到承天門前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蓋著棺槨的白布,在秋風輕拂下,看來更顯淒涼。
旌旗飄聲獵獵,眾將卻無聲,連帶著文武百宮也都噤聲未語。
當日,于蒙下馬參見李治,忍著盈滿雙目的熱淚,手捧寶劍與一只藏青色杏花香包來到李治面前,跪著奉上此二物。
李治見這兩樣物品,當即踉蹌,百官見狀紛紛上前攙扶,直呼聖上保重龍體。
弊槨里,放的是項丹青的尸首。
昔日英勇神武不在,干城之器已歸天,從前立在萬名軍將前的征甲身姿、萬夫莫敵般的英氣終歸蒼天了。
終歸,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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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二年秋末,右威街上將軍項丹青之棺槨,葬于西京百里外的茂林中。
當日前往參葬者,百官皆至,李治為首,尋常不願與百宮共處的司徒澐玥也在其中。
因項丹青生前征戰無數,戰功彪炳,故追謐「征遠大將軍」,此五字由其生前摯友司徒澐玥親題于墓碑上。
墓碑上另有記述,概述墓主生前之功,其中有一段是如此述道——
治軍有道,智生機警,其舍生取義解救老將于蒙,于蒙得以歸
戎伍領兵剿蠻夷。仗勝,數日後,眾軍士入山尋將軍,只得一尸
鼻,爛肉瘡生已不可辨貌,胸有箭支,手拄寶劍威立。
雖死,然膝不叩地,背不屈。
雖死,然英靈尚在,特以葬此,佑國佑民。
雖死,然名留丹冊,永垂青史,流芳百世。
征遠大將軍,項丹青。
尾聲
不大不小的旅店里,一群鄉野農夫拿著椅子圍坐成圈,而在圈子當中有個麻臉壯漢坐在桌上,手里拿著杯子,正在說著最近西京里發生的大消息。
這座旅店位于山林中,是前往洛陽的旅客必經的落腳處,可今日不知怎麼回事,幾乎所有的旅客全圍成一圈,連掌櫃和店小二都放下工作,跟著客人們听這名壯漢說西京事。
「此話是真是假?!項將軍死了?!」一名瘦弱書生驚呼道。
「哪會有假?項將軍的棺槨送回來的那天,我還在西京里賣柴呢。」麻臉壯漢瞪著眼,指指他腳下捆好的柴薪。「這項將軍死了實在可惜啊,又少了一個能為百姓做事的好官了。」
「是啊,從前西京的人還說項將軍無恥下流,侵犯個待嫁娘,可我就不信——」
「你呸咧!當初西京皇榜這事傳到我們這里來,頭一個罵項將軍婬蟲的人就是你!」
大伙听完此話皆忍不住大笑,那被人罵的農夫只得在嘴里咕咕噥噥,甚感羞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