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在他腿上的袁芷漪神態從容,她一手握著劍柄,另一手則在劍身上輕柔滑動,縴指滑在閃著森冷幽光的劍身上,磨出絲絲尖銳的音符。
她的沉靜柔撫,像在安撫被這把劍奪去性命的亡靈。
「這十二年來,你做了些什麼?」
興許是夢到過去,今晚她突然很想知道這十二年他的經歷。
沉默片晌,項丹青這才輕聲應道︰「征戰。」
聞言,她不禁哼出個音,似在笑。
「立功太多,所以當上將軍嗎?」他從前還只是個小小羽林衛執戟呢。
「……也可以這麼說吧。」他實在不想提起莫名當大官的緣故。
「我還記得你肩上的那道血口,說實在的,當時我真沒把握救回你。」她的嗓音細弱,隨著磨出的劍鳴幽蕩。「不過……這些年來你所受的傷,應當比那時多了更多吧。」
她的話,深深自他心頭挖掘出過往征戰的記憶。
十二年來他征戰無數,攻山寨,討夷族,這遼闊中原他幾乎全跑遍。
他永遠是先沖入敵陣里的人,並非他想尋死,而是這把他握在手中的重劍,這劍是他死去的爹親留給他的遺物,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為天下的職責,他于是賣命地馳騁沙場,決意替項家打出片天。
也因為這樣,他只要從戰場上回來總會帶著許多傷,大大小小的傷讓他的身軀處處可見疤痕。
每當他從鬼門關前游回一遭,他總是有更多的、強烈的不屈意志,因為他不能死,因為還有個人在等他……
項丹青的眸光徐徐移到她瞼上,風拂開她覆額的發,讓月光將她的臉映得晶瑩剔透。
他只有在她合上眼時,才敢這麼放肆地看著她的模樣。
對于她,他有著愛慕與畏服,他說不清這並存于心底的矛盾,于是,他僅能遠遠地注視著她,每當他意欲將她握入手心,總會有另一道聲音及時將他勸阻。
那聲音說︰丹青,你這輩子不該再見另一道苦守家門前的幽影,十二年前你就因沖動而犯下這錯誤,你不可再深陷。
「枝上滿杏兮……」
忽聞幽唱,項丹青眨眨眼,怔然注視著閉起雙眼,口里吟唱著歌曲的袁芷漪。
他從未听過她歌唱,那歌聲宛若小溪于夜里悄悄流過,有些輕巧,卻也因潛伏在夜色下,听起來有些寂寞。
「枝上滿杏兮,地遍遺英。君自遠來兮,罔不知趨。問君何歸兮,君日無處。問君何志兮,君日鵬舉。寥清度日兮,訴君苦腸。問君諾長伴兮,君日……」
低低吟詠的歌聲陡然止住了。
袁芷漪睜開眼楮,「丹青,你听得懂嗎?」
「听不太懂……」他誠實以告。
他的文學造詣一向不高,可這首歌听來有些傷感,特別是從她嘴里唱出來,更讓人感到些許悲寂。
「這歌是我听來的。」她垂著眸,長睫似掩去些許心思。
他愣愣地看著她。
「丹青。」她啟口,神情幽幽。「我不在意你殺人,更別說怕你滿手血腥,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必躲我。」
為了他,她來到西京。
為了他,她學著笑。
她處心積慮地給自己制造機會,好比散著發由他編辮,好比裝睡任他溫柔撫著自己,為的只是給他親近的機會,感情這東西她因為他而學了七、八分,能做的她已盡力,只等他回應。
她可以說是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他躲。
他若是躲開,那她費盡心思做這些事又有何意義?
「听見了嗎?丹青。」她伸掌貼上他的頰畔,與他閃動著微光的雙眸相視。「別躲我,千萬不要。」
先前他吻了她的頸項,她欣喜若狂,然而在他懊悔地轉過頭的剎那,她失望得幾乎要抓狂。
她要的溫柔,不是只有在她睡著時才會出現的,她要的是他正眼瞧著她時不會躲避的情意。
她要的僅是如此。
僅是如此……微渺的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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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人來人往的街上,司徒澐玥兩手負于身後,模樣悠哉地站在專賣發釵玉飾的鋪子前,可跟在他身旁的項丹青卻是沉著臉,顯得有些憂悒。
「枝上滿杏兮……」司徒澐玥拿起一支金雀簪子,喃喃輕唱。「這是江南民歌。」他將手中簪子放下改挑另一支。
「江南?」項丹青愕睜兩眼。
為什麼袁芷漪會知道江南民歌?莫非她離開杏林後跑去這麼遠的地方?
「嗯哼。」司徒澐玥邊說邊又執起一支翠玉釵,細細端詳著。「歌詞是說一名住在杏林里的姑娘,遇見個在林中迷路的公子,簡單問過公子的住處、志向後,姑娘也告訴公子自己孤身度日,問公子願不願意與她長相廝守,公子回答……」
「回答什麼?」項丹青好奇地追問。
司徒澐玥仔細看著手中的翠玉釵,片刻後他將玉釵放下,改到其他鋪子看看去。
「我怎麼知道他回答什麼。」
「啊?」覺得自己好像被人耍弄的項丹青愣喊道。
「這民歌根本沒做完。」當他神仙啊?他們司徒家的人是腦袋好,但還沒好到說什麼準什麼的地步。「若要說,這是女子向男人求長相廝守的悲歌。」
聞言,項丹青頓時失去言語能力,直瞪瞪地看著他。
一首……向男人求長相廝守的悲歌……
「對了,你和袁姑娘進展得如何?」司徒澐玥又問了個讓他備感心虛的問題。
項丹青尷尬地笑了下,模樣擺明就是心里有鬼。
「還,還可以……」
「還可以是怎麼著?牽手?親嘴?滾到床上去?」
項丹青好一會兒都答不上話,只是汗著笑與他相望。
老早就猜到他定是什麼也不做的司徒澐玥,還是忍不住有點手癢的想揍他幾拳。
「我們是有一塊看星星。」項丹青拍拍腿要他會意。
司徒澐玥仍擺著張涼臉。「你主動還是她主動?」
又被他猜中部分實情的項丹青呆著臉,而後依舊擺出一副心虛樣。
「你難道要跟她這樣耗下去?」他耗乾自己那條爛命也就算了,可用不著拖人下水吧?
項丹青先是沉默不語,隨後幽幽地道︰「我能和她多聊上幾句,便已知足。」
這番認命話讓司徒澐玥听得差點暈倒。
對項丹青被動的性子已無計可施,他本以為這輩子唯一踫到的窩囊人物只有他大哥而已,沒想到項丹青比他大哥還窩囊!
「你這家伙真的是……」司徒澐玥沒好氣的瞪著他,接著一反過往盛怒後直接踹項丹青的反應,回身朝另外一個方向走。
見司徒澐玥反常,項丹青疑惑地追上去。「澐玥,你上哪兒?」
「我去你府上一趟。」司徒澐玥挽起袖子,蓋有促成大事的氣勢在。
「你到項府做什麼?」幾年都不上門,今天卻突然說要去?
「找袁姑娘。」
不知為何,項丹青听得有點心里發毛,「找她干啥?」
走在前頭的司徒澐玥突然停步,回首看著項丹青,嘴角揚起一抹笑弧,笑得媚人——卻也奸詐。
「你覺得我會找她干什麼?慢郎中。」
見他笑得極有深意,項丹青猛然睜目,「你該不會是——」
「是啊。」很高興項丹青猜中他要干啥事,司徒澐玥給他個更為燦爛的笑容後轉身便走。
與其開導這什麼也不敢做的膽小表,他不如去開導另外一個還比較省事,當然,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項丹青滿腦子「覬覦」說出去。
「你不要亂來!」
「我沒亂來,我是在湊雙。」見項丹青追上,司徒澐玥干脆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