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近日風波稍有平息,可難說以俊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不測啊……
「我听說了件事。’
耳邊傳來司徒澐玥的沉嗓,還以為他打算沉默到底的項丹青有些愕然地看向他。
「听說頡利可汗遺族又有動靜,是不?」司徒澐玥邊翻著書頁邊問。
听他這麼說,項丹青更覺訝異。「你怎麼知道的?」
「我授業的人非官即富,你說我會不知?」他身邊淨是些想巴結他的顯赫人物,消息知道的自然也特別快。
向來少見司徒澐玥提起政事,項丹青瞧著他,甚感困惑。
這家伙討厭朝政與官的心態他很明白,可今日怎麼突然提起?
「我勸你最好早有準備。」司徒湩玥將手中翻閱的書籍夾于腋下,又另挑了一本。
他要準備什麼?
「此仗若是真打起來,主帥非你不可。」
雖然早有預感皇帝會把此事托給他,可項丹青仍是不解司徒澐玥怎能如此篤定,「你為何可這麼確定?」
「因為到目前為止,皇上最常指派的大將便是你,且更重要的是——」隨著將要說出的話,司徒澐玥目光精銳地盯住他。「你曾參與過終南山那場戰役不是?」
司徒湩玥此話一出,頓使項丹青怔忡,彷若心中有個被深埋的部分遭人挖掘而出,他久久不語,僅是垂首凝視微鼓的胸前衣料。
瞧他這副模樣,司徒澐玥即刻察覺有異。「怎麼?難道你會怕打那場仗嗎?」
項丹青搖了搖頭,仍舊沉默不回話。
與司徒澐玥在書肆里又多待了些時間,興許是跑去看皇榜的百姓們皆已歸回,也或許是听說天下第一美男子和天下第一無恥婬蟲在這間書肆中,所以書肆里的人潮漸多,司徒澐玥嫌悶,便拉著項丹青離開,準備返家陪他的親親意淮。
離開了書肆,兩人並行走在街上,最後在某個街口分道揚鑣。
項丹青站在原地看著司徒澐玥的背影漸漸走遠,稍後,他欲轉身回府時,一陣夏日薰風襲面,他嗅到了一股杏香。
他嗅著那股味兒,匆地探手到頸處,自袍內撩出一條紅繩,接著便掏出一只藏青色香包。
香包上繡著幾朵栩栩如生的杏花,風中杏味來自此香包,然而杏香並沒有尋常杏樹上綻放的花朵來得刺鼻,經過長年歲月,香包內的杏花味僅剩淡淡余韻,並沒有當初他所嗅到的味重。
靜靜凝視著香包,項丹青五指不覺收攏。
澐玥提起終南山時,他腦里所想到的並不止當年血洗終南山的殺戮。
一抹深藏在杏林里的身影剎那間閃過腦海,當下令他眉宇間皺起幾痕幽思。
十二年了。
他們分隔了十二年。
現在的他得空時還會回杏林一趟,看看袁芷漪是否回到杏林,了結他年復一年加劇的相思之痛。
只是老天爺不肯讓他好過,他每次回去,勢必又得再感受一次刨心之苦。
好,我等你……
昔日承諾,猶言在耳。
他似乎只要閉起眼,依然能感受到他們相擁的力道及溫度,只是睜開眼後,什麼都煙消雲散了。
離開杏林後的她,會去什麼地方?
她應該會挑個清靜不受打擾的地方,只是她那麼喜歡杏花,應當還是會回到原來的杏林定居,然後來年的二月春,或是再下一年,他再次回到杏林的某天,說不定就能見到她了。
昂首凝望著穹蒼,項丹青不覺勾起唇角。
他彷佛看見杏花在天空紛飛,那是屬于二月春才有的美景,而此刻遙想美景的心情,也是年年鼓勵著他回到杏林尋人的動力。
十二年來,不斷期許著見面。
十二年來,也不斷的在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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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夏日薰風撲面而來,天際雲朵讓風卷得散了,摻著遠方落日紅光,天際那片晚霞有如火光熨紅這片廣闊穹蒼。
這里是西京啟夏門,共有百余軍士固守此地,城牆上有抹穿著三品官朝服的身影,靜靜佇立在城垛邊,遠望那片霞雲。
項丹青負手站在此處,腰配長劍,風拂得他發絲輕揚,夕陽落日在他背後曳出好長一道幽影,看來有些孤挺,卻也令人感到一股威嚴的大將之風。
暮色照得城牆火紅,將項丹青沉默的臉龐鑿出深淺,在他沉思之際,城牆梯上傳來腳步聲,未幾,便見城牆梯後顯露出了一抹身影。
「丹青?」方閱兵回來的于蒙忽見城垛前人影,有些訝異地喊出那人的名字。
聞言,項丹青轉過身,兩人視線相視之後,各自揚起一抹欣悅笑容。
「好小子,果真是你,這麼難得跑來我這。」于蒙上前,與他並肩而站。
「想到好些時日沒來這里看夕陽,就來了。」項丹青笑語,而後又道︰「于大人,這些日子可好?」
「好,當然好。」于蒙笑咧咧地,也禮尚往來問道︰「你呢?幾年前去祠堂給你父親上炷香後,我們倆便再抽不出空好好聊一場……項老身子還安康嗎?」
提到項老,項丹青的嘴角驀然抽了下。「很好,他老人家很健康。」
只是偶爾會有些「小問題」而已,例如——他總是會忘記自己實際的歲數。
「如此甚好。」于蒙撫著嘴下短胡,笑得甚是滿意。
此番話對完後兩人便不再出聲,倒是于蒙不斷朝項丹青打量,看得項丹青一愣一愣的。
「于大人,我身上有東西?’他跟著垂首,探視周身有無異物。
于蒙依舊是瞧得兩層挑高,兩措摩挲下顎,「丹青,我瞧你和古流可是愈來愈像了。」
忽听于蒙提及亡父,項丹青的雙眼驀然一亮。
他的父親在他五歲時便戰死沙場,在那之前,因為父親待在家中的時光總不及三旬,所以他對父親的事向來懵懂,通常都是由他人轉述他父親生前的事。
母親還活著時,他從母親口中略知父親胸懷壯志的心神,但在母親過世後他便無從得知,由父親收留的項老也日漸老邁,記得的事不多,現在這世上唯一能告訴他父親事跡的,便是曾與父親共同出生入死過的于蒙。
案親從前如何奮戰沙場,他面對死亡時的毫無所懼,全都透過于蒙轉述;雖然如此,這些關于父親的驍勇戰事,仍無法抹去那年他最後所見的父親背影。
「你的身形、你的舉止、你的英挺……若是不注意瞧,我會當你父親又活了回來。」言即此,于蒙不禁露出緬懷的笑容。
那抹笑看在項丹青眼里,實是有些淒涼。
于蒙瞅他片晌,幽目驟然垂下,他一語不發地朝項丹青腰間所配的長劍探掌,握住劍柄,嗤了聲,他抽劍出鞘,森冷銀劍受到夕日所照,隨即轉映出一道寒光在項丹青黯然睇劍的雙眸里。
「你爹確實是世間難得的良將。」于蒙沉啞的嗓音,透著哀傷。「只可惜,他死得早。」語畢,他將劍收回鞘中,項丹青眼里寒芒也隨之消逝。
五歲的某日,正是玄武門之變結束的後二日,他在家中望著門外母親在籬笆前等待的背影,須臾,便見個身著戰甲的征夫,出現在父親返家的道上。
然而這人並非父親,卻是渾身浴血的于蒙,他神情憂傷,步伐蹣跚地來到母親面前,隨即在母親身前跪下,雙手奉上一把劍。
我帶著他的魂回來了……
那是父親在戰場上殺敵的劍,亦是寄宿父親壯志英魂的劍,只是戰事方休,母親所等到的卻非父親的人,而是看不見的魂。
年幼的五歲,他不懂打仗,不懂壯志,腦海中卻深深烙印著父親離家的背影,以及母親捧著亡父遺劍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