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也沒見她和獸們聚在一塊,幾乎都是他和這些獸相處,她的裙子什麼時候弄壞的他怎麼不知道?
不回應他疑惑的目光,袁芷漪逕自拉拉裙布,看著那塊缺口。
「我瞧抓壞的範圍太大,干脆剪下來,想另外找塊布補上。」她抬眼與他相視,「你呢?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忽然被她這麼問,項丹青明顯一怔。
他壓根沒想過自己該什麼時候走。
也或許,他從未想過要盡速離開這個地方。
這杏林的靜謐,讓他放下多年來背負的沉重擔子,任何沉郁之事都不足成憂,他甘願在這里生活,讓世人漸漸遺忘自己,甘願用自己的未來來填補她寂寞的時光。
他甘願、他甘願啊……
「兩日後。」低嗓吐語,項丹青垂著雙目,掩去眸光里的不舍。
袁芷漪僅是凝視著他,他散在額前的黑發遮去部分剛毅的容顏,瞅著好些會兒,她才轉身進入屋里,並將門關上。
听著她離去的足音,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似也隨著她離開。
這天,春風不再只是春風,還帶有些許夏日的暖意。
可任憑這風再暖,也溫暖不了他心頭寒湖,也解不開他的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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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過了幾天。
項丹青坐在床上發愣,手邊有只小包袱,里頭包著些許藥品,那是袁芷漪為他磨制的傷藥以及干糧,怕他在離開杏林的路上又出岔子。
離開。
他在這杏林待了一季,這會兒總算是要離開回到他的家鄉。
門咿呀一聲地開了,項丹青朝門口望去,就見來通知他該出門的猛虎。
虎背上仍舊有只白兔,他起身拾起包袱掛上肩膀,經過老虎身旁時,他伸指輕撫白兔,兔兒似有依戀地咬咬他的指尖。
項丹青失笑,轉身走出木屋。
屋前空地仍是坐著那些獸,但是今日的它們並沒有懶散地在地上打滾曬太陽,它們紛紛睜眼凝視他,而遠處,棕獅坐在杏林小道前,還有一縴瘦身軀直挺挺的站在那。
袁芷漪在杏林小道前等著他,烏黑深邃的眸子像透著什麼訊息。
他看著,他懂,于是邁出步伐,來到她面前。
他們面對面,相互凝望;他的目光很專注,一刻也不肯移。
「你該走了。」
「嗯。’他輕應,心不在焉。
「你一個人出林子會迷路,我讓獅陪你出林。」
「好。」她說什麼,他就回什麼。
這地方他明明只留了一季。
就這一季,竟可與他十七年的家鄉相比。
將要離開,項丹青絲毫提不起勁來,他僅知道要把握時機,將她的模樣好好記在腦中,這次分離,也不知何年何月可再相見。
兩人互望著,在這落英繽紛里,時光又不知溜縱多少……
「你喜歡杏香嗎?」
這句話跟現在的情況實在是八竿子打不著邊。
因為她這話一時忘卻愁思,項丹青傻呼呼地凝視著她。
他都待在這里一季了,就算不喜歡杏香也被這味兒燻到快麻痹,現在才問他這個問題會不會太晚?
不明所以的垂首望著袁芷漪伸手進袖里,還在猜她是否要拿出什麼杏味藥膏時,她突然掏出一物,放在攤開的掌心上。
當他看見她手里的東西時,不禁愣住了。
那是只藏青色香包,系著紅繩,但上頭繡的不是小虎,而是朵朵綻開的杏花。
「那日我救回你,是有看見一只香包。」她拉開紅繩,高舉雙手將這只香包掛到他的頸子。「你牢牢握在掌心里,我扳了好久才把香包取出來,但香包已經壞了,上頭繡著的小虎也被你的血給染髒。」
杏花香包輕劃過他的鼻尖時,他嗅到濃郁的杏香。
怔然執起這只藏青色香包,項丹青的手悄然發顫。
這布料的色澤,跟她那條藏青色長裙是一樣的。
她心愛的藏青色長裙不是獸抓破的,而是她親自剪下,就為他縫制香包。
「我不會繡虎,只會繡杏花,你將就點——」袁芷漪話還沒說完,肩膀猛地被人用力握住,當她反應過來時已被項丹青擁入懷里。
她被迫仰頸倚靠他的肩頭,那雙有力的臂膀緊鉗在腰後,力道之大讓她感到絲絲疼痛。
正想把他推開,她耳邊驀然听見他沉聲允諾。
「我答應你,我會回來……」
沒有人可以讓我等。
「所以你一定要等我,一定。」項丹青擁抱的力道又更重些,他將臉龐深埋于她柔軟發絲里,深深吸氣。
沒有人……
望著晴空的冷淡雙眸悄然覆上薄霧,垂放的兩手,不知不覺地攀上他的腰間。
「好,我等你……」
她在這兒,等他。
等他回到杏林里,未來的每個春天,杏花綻放的季節里,她都會在這杏林小道前等他。
落英繽紛下,她凝望著、凝望……
那年,他十七歲,她十六歲。
他們松開彼此,分走不同的路。
項丹青在棕獅的帶領下走在杏林小道里,頎長身軀走至林蔭深處,等他再回首,卻已分辨不出哪條路是他方才走過的,每株杏樹都長得一模一樣,他這才明白她所說的「迷路」。
而後,他出了杏林,終于見到熟悉的綠林景致令他有些不適應,正要回頭和帶路的棕獅說聲謝,卻發現身旁什麼也沒有,棕獅已銷聲匿跡。
他怔望著眼前那片像合上了門的杏林,想走進去卻又不知從何走起,他認不出哪里才是杏林小道,僅能無助如同迷失的孩子愣站在那兒。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他回到西京,回到他生長了十七年的家鄉。
當他返家時,鄰人們皆瞠目結舌地盯著他,以為活見了鬼。
在家門前有名正在清掃門階的老人,他緩步走去,低聲輕喚,那老人猛地僵住身軀,拾起老臉不敢置信的凝視著他。
他笑了,輕聲道︰「我回來了。」
輕柔的一句,令老人當下爆出嚎哭,然後緊抱住他不放。
輕柔的一句,告訴自己他離開了杏林,回到家鄉,那短暫的一季像個夢境,令人回味無窮卻也十分感慨的夢。
雖美幻的不切實際,但是他依然記得有個人在杏林里等他。
那個人兒啊,孤單寂寞的守著杏林……
數月了,他回宮里報到,同僚們見到他都大大吃驚,以為他在那場戰役里身亡,大伙見他大難不死不禁心生佩服,而向來就認為他武藝超群的頂頭將領更視他為良材,將他升為中候。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四處奔波,時而編入出征兵將的名單,參與大大小小的戰役,平亂、剿寇,屢建奇功,每每回京論功行賞總有他的份,他不斷升官,官至長史。
十九歲年末,他被分派為和親伍,護送公主遠嫁吐蕃的官衛,然而和親隊伍浩浩蕩蕩出發時,在朱雀大道上逢遇司徒氏大當家劫親。
那天劫親一事並未見血,他只是看著一對神仙眷侶在眼前漸行漸遠。
然後,他受皇帝冊授,官至正三品,莫名其妙當了右威衛上將軍。
來年,初春。
他進宮晉見,在長廊上偶遇一名長相奇美的男子。
美男子總是噙著笑容凝視他人,可他不知怎地就是覺得這美男子看著人——尤其是官,那眼神特別凌厲,據當時他身旁某位公公說,那位美男子就是現任的司徒氏當家,年方二十一,卻已名列皇榜天下美男子之前茅。
美男子的事只是個小插曲,他看過就忘,然則在前往皇帝寢殿的路途上,他無意間發現了棵初放杏花的樹。
那孤單綻放的粉色花苞,令他想起某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