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等。」
那天晚上,銀月又大又皎潔。
亮得不用點燈也能看清楚道路,是出發的好時機——送人出發上路的好時機。
那抹人影孤獨的走在萬俟家大宅中,一身和家僕同樣的裝扮,雙手負背,隱約能看出手持一把刀。
「站住。」炎陽幫的副幫主叫住這個行跡可疑的人,「是哪家的人?怎麼會在這里?」
那人停下步伐,背對月光,看不清他的面容。
「淺荷夫人要我來的。」
「這里不是淺荷夫人的房間。」
那人往前站了一步,「我從沒說過淺荷夫人是要我來找她的。」
「拿下。」副幫主眯起眼楮,大聲下令。
他身後的幫眾應了一聲,立刻圍上前。
那人不怕死,又進了一步。
「你是何人?」副幫主質問。
那人緩緩的露出笑容,「去年我父親奉命前往金岳,為主上清除昆侖血脈,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死了。之後我奏請主上不發喪,讓我和妹妹私下調查是誰殺了我父親,並請主上答應,一旦揪出殺父仇人,將由我倆手刃敵人。父親死後半年,妹子藉義父的關系嫁進了仇家,憑著聰慧靈敏,處事俐落,很快便得到仇家的信任。之前我透過妹子和義父的舉薦,到仇家底下做事,為了換取包接近權力中心的地位,妹子和我不惜毀了仇家的生意,再解救仇家的損失,于是得以進到萬俟府。說到這里,是否想起了早已忘記的故人?只可惜主上一心利用萬俟家的勢力和財富,再加上起初我勢弱,所以無法動手,不過今日萬俟家的‘叛心’已經罪證確鑿,我,福拾翠,可以先斬後奏了。」
「你是福喜的兒子……」副幫主的喝聲還沒完,已被那人的刀斬斷。
後頭的幫眾無人出手幫忙,幾百雙冷眼看著副幫主人頭落地,震驚的眼底浮現來不及喊出的警告,然後全朝福拾翠拱手。
「恭候福大人多時。」
埃拾翠揚起凶殘的笑容,經過自己人,朝萬俟家的深院走去。
沒多久,那個家的門匾倒了。
他生在一個扭曲的年代。
還記得鸞皇殺死昆侖的那一年,他才三歲,之後五年,戰火依舊。在他八歲那年,說服大伯投效鸞皇,以保全家族利益和生存之道,那是他第一次在家族中展露聰穎天資。
他的童年是幸福的,要什麼有什麼,盛行什麼就學什麼。
那年他喜歡波浪鼓,于是叔伯們為他找來一個最貴、最精巧的。他于是明白,活著,只為將來能撐起一整個大家族,鞏固家族的利益。
慶幸的是,他一路都走得順遂。
第一次決定看風頭殺人那年,他有了走上歪路的感覺,但是因為有她,兩人攜手度過。
他們的青蔥歲月,就在金錢搏斗和謀算血泊中過去。
那年嬌俏靈巧的人兒,以智慧相扶,可是他明白,當她長大後,只會在時代的洪流中變得渾濁。
他曾經後悔把她帶進這個污穢的世界,有時候也分不清是想為她染上他的顏色,或者單純的只希望有個和自己相似的人作伴。
久了之後,他以為彼此間的羈絆應該更深一點,但是……人總有誤算的時候。
例如,他以為自己只是愛她的能力,好幾年後猛然驚覺愛的是她的人,例如,他每次想送禮物給她,卻總得偽裝成對她的褒賞,例如,他不想在她沒有真心愛上自己之前抱她,又怕自己忍不住,于是不回房睡,倒累得她被人說無法生育,例如,他為了不讓她太過操煩家業,有時間能培養兩人的感情,而迎娶能力十足的淺荷,反而令她離自己越來越遠,例如,他只是為了想親吻她,而得先親吻另一個不愛的女人,還被她拒絕……
最近,他越來越常誤算。
例如,現在——
「主公,敵人偷渡進來了!」
「怎麼可能?」萬俟非驚呼。
雙手交抱胸前,泰然佇立于一旁的萬俟懿微微一頓。
「對方假冒雷頭子,而咱們的聯盟軍有很多不是自己人,根本不認得雷頭子的長相,一听是萬俟家的佣兵隊就放人,所以才會……」
「報,守東門的有一部隊朝北方去了。」
「什麼意思?那些是自己人,干嘛跑?」萬俟非轉頭,面向弟弟。
萬俟懿攀上城牆,望著那隊沒有舉旗的精兵,黑眸閃過深思。
東門,是少陰來的東家聯軍……
萬俟非緊跟在後,順著弟弟的目光看過去。
「糟了。」
萬俟懿躍下城牆,招人備妥筆墨,火速寫下一封信,然後交給急急忙忙才剛步下城牆的兄長。
「大哥,替我把這休書帶回去給小菊,更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要休了她。」
「什麼?」
這個緊要關頭,他想到的竟是休妻?萬俟非驚訝的暗忖,但是看見弟弟神情認真,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牙一咬,接下信,跨上旁人備好的馬,朝家而去。
「今日滅我萬俟家的人是東菊籬!此刻起,她再也不是我萬俟懿的妻!」萬俟懿對著他的背影大喊。
萬俟非緊擰眉頭,深吸一口氣,快馬加鞭之際,重復他的話,「今日滅我萬俟家的人是東菊籬!」
他一路喊,喊出了萬俟家別業所在的小城,喊得所有的人都听見,再讓听見的人傳出去。
要不了多久,全天下的人都會知道萬俟家被毀的罪魁禍首是東菊籬。
而這正是城牆上的萬俟懿要的結果。
什麼是彷徨……他終于知道了。
猶記得今年除日,家里很熱鬧。
雖然因為丈夫納了妾,多喝幾杯悶酒,但是七街八十鋪的掌櫃都聚在一起,家族上下都充滿笑聲……她想,那就是幸福的定義。
還記得被信任、寵愛的日子,也記得日會蝕,月會缺……才知道幸運的日子越長,將來要償還的越多。
餅去她和萬俟懿主導殺了多少人,就得賠多少條命。幸運活下來的,繼續算計他人,不幸死了,就當清債……但是慘絕人寰的呼救聲不絕于耳,她開始發現自己學的都是些騙人的把戲,活在一個被刻意塑造出來的謊言世界。
當時間到了,榮華富貴盡去,幸福也轉眼成空……
第5章(2)
東菊籬一手沒有意識的抓著逃亡之際,匆匆披上的披風,虛軟的倒坐在密道中,六神無主的呆望前方,無比僵硬,干涸的小嘴合不攏,全然迷失方向。
「菊夫人,不用擔心,這里有咱們守著。」
炎陽幫沒有叛變的幫眾和余下的家僕,全都守在她之前。
「雖然他們已經進入密道,不過徐離頭子一定會阻擋他們的,菊夫人,請放心,很快就能月兌身。」
東菊籬撐起搖搖欲墜的身軀,勉強坐直,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月兌身了又如何?萬俟家上下百余口還剩多少?我要如何對主公交代?」
炎陽幫的幫眾一听,全都露出氣憤又悲壯的神色。
「都是那對殺人不眨眼的福家兄妹的錯!他們竟然連孫少爺都不放過!」有人激動的咆哮。
「是我們殺福喜在先,又怎麼能怪他們要求血債血償?」東菊籬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平緩的說。
只怪自己沒察覺一切都與福家兄妹有關!
埃淺荷為了報仇,忍辱負重的接近她,再想辦法嫁給萬俟懿,舉薦她爹去運糧,又暗中通知長孫氏糧道的地點,不著痕跡的毀了萬俟懿交予她全權負責的生意,然後出面解救……不但博取萬俟家上下的信任,更讓自己即使不喜歡她,也無法針對她發難。
于是萬俟家迎虎入門,養虎為患。
他在外,她既持家在內,就必須保護整個家族,如果當初她別那麼彷徨,舉棋不定,覺得事情不對勁之際,即使拿不出決定,也捎個消息去給萬俟懿,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