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回想起最重要的事,也逐漸模索回到自己的正道上。卻不曉得在遠方的妻子因為他不在的這段期間,為他做了許多犧牲,也做了許多錯事。
「她的出發點是好的,只是想守護她的丈夫而已。怎知,當她投身去對抗消除那片黑暗時,反而被黑暗吞噬了。
「鄙人想請問皇上,一個從血氣方剛到最後了解自己該做的事是什麼的丈夫,和一個從開始就了解自己要做什麼、到最後卻迷失了方向的妻子,哪個比較可惡呢?」雍震日提出心里的疑問。
聰明的皇帝立刻听懂他的意思。
「即使是丈夫想代替妻子,但一個是屢建功勛,完全沒有污點的將軍,另一個則是已經渾身泥濘的孽臣,不能相提並論。」
雍震日不死心的還想說什麼,卻被皇帝一個抬手給制止了。
「但,朕向來抗拒不了這種至情至性的故事啊!」
大唐民風開放,正是因為皇族一脈擁有胡人血統的緣故,他們從不吝惜展現最真實的感動。「馮愛卿……唉,這可能也是朕最後一次這麼叫她,你們就當作沒听見吧。」皇帝率性的揮揮手,續道︰「馮愛卿請求朕別將她寫進史冊里,如果把她寫進去勢必提及很多與她有關的人。她不在乎自己留下臭名,卻害怕你或者其他她所在意的人被一起唾棄。當時朕就在想,會這麼想的人,怎麼可能狠得下心奪去別人的生命?最後朕終于了解了,那應該就是你所說的那片黑暗使然吧。」
雍震日沒有回答。正是因為說的是宮廷里的紛亂,才不好當著皇上的面直說。
「而朕現在仍處在這片黑暗中,不過並不灰心。」皇帝從椅子上站起身,雙手負在身後走到窗前,「因為朕答應了某個人,必須有所改革才行、必須將好的改革從朝廷傳出去,擴展到整個國家才行。」
在場除了雍震日、夏磊實,還有紀錄帝王起居注的史官,他們全都看著這位年輕的帝王,聆听他的話,仿佛看見他的肩上撐起了整個帝國。
「接下來的話不用記在起居注里。」皇帝的威嚴里有著直率的作風,「今晚,大概是入冬以來最冷的夜晚,朕決定讓天牢那邊的守衛去暖暖身子,在子時一刻的時候休息一陣子。听清楚了嗎?是子時一刻。這話朕不會再說第三次,除了去通知守衛的內侍以外,不會再有別人知道;如果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了朝廷欽犯消失的事,朕也一概不知情。」
雍震日听懂了他的話,掩不住滿臉的喜色,重重磕頭。
「謝主隆恩!」
皇帝只是背對著他,說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
雍震日又磕了一記響頭,隨即匆匆離去。
待他走後,皇帝忍不住低語︰「鳳翔啊……最近這個地方還挺常听見的。」
夏磊實隨即回答︰「如果皇上想去,微臣是當地人,可以負責領路。」反正他最近領路已經領成習慣了。
「嗯……這倒不失為一個好建議……」皇帝頓了頓,側頭望了他一眼,「倒是你不用去幫他嗎?」
若非他是皇帝,這麼好玩的事,他可不想放棄!
這簡直就是命令。夏磊實無奈的想。
但他和雍震日也曾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既然皇上都這麼睜只眼閉只眼了,他就當是去湊熱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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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震日只有很短的時間進入幾乎無人看守的天牢。
之前大批官員被關在不同的地方,而關在這里的以重犯居多,也比邢部的地牢暗上不少。
當他找到馮京蓮時,她把自己蜷縮成像顆球一樣,面對著角落,動也不動。
即使是背影,他也能看出她憔悴許多,不是身體上的憔悴,是從內在散發出的脆弱無力。
听夏磊實說,她一直抱著仲孫襲的尸身,直到最後才拜托夏磊實送去給他。
扁是听見同門師兄戰死沙場的事,都能令驕傲的她不顧在眾人面前潸然淚下了,抱著仲孫襲的尸身,一定更令她痛苦上幾千倍吧。
「……小京。」他很輕很輕地喚,怕驚擾到她。
馮京蓮仿佛石化了,動也沒有動一下。
雍震日抓著從唯一看守的守衛身上拿走的鑰匙,決定直接帶她離開。皇上可沒說要讓那些守在外頭的守衛暖身多久,他們是刻不容緩!
听見鑰匙的聲音,馮京蓮的腦袋偏了一下。
「你來干嘛?快點走吧。」
來干嘛?快點走?
他冒著生命危險進到天牢來救她,她只有這些話要說?
雍震日不予理會,逕自打開牢門,走進去便把她扛到肩上。
馮京蓮還是了無生氣般動也沒動一下,倒是開了口︰「別浪費力氣,我不會離開這里的。」
「你現在倒掛在我肩上,如果我要出去,你也得出去!」雍震日的語氣無庸置疑——無庸置疑的充滿怒火。
「不,我不走。」上了手銬腳鐐並不是她不動的原因,而是她自己不想動,仿佛打算這麼腐朽,等到行刑來臨之時。
「我說你得走,就得走!」他咬牙切齒道。
第10章(2)
馮京蓮終于動了,用被銬住的雙手一下一下捶著他的背,發出沉重的聲音,且一下比一下還要更用力。
「我說了不走,讓我留下來吧……拜托……」
即使一下比一下用力,仍然捶不痛他。他能感覺她不是沒有使盡全力,而是這已經是她僅剩的力氣了,連說話的聲音也細小到不行。
「留下來又能如何?你真的想死嗎?」他低吼。
他不是來救一個已經失去求生意志的她,他想要看到的是後悔大哭的她,那樣才是她身處現在的處境該有的反應啊!
她還是一下一下捶著他,過了一會兒,他听見細細的啜泣聲。
馮京蓮的淚如泉涌般不斷冒出來,落到地上。
「大師兄死了……是因為我死的……如果我听你們的話不要繼續下去就好了……如果我不是發了瘋的貪慕權勢,眷戀名利的話就好了……我連在我身邊的大師兄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保護你們?我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
听到這里,雍震日松了口氣。
還好她不是完全封閉了自己,還好她終于知道自己錯了。
把她從肩上放了下來,見到她眼淚和鼻涕糊成一團的難看哭臉,雍震日卻笑不出來。
此刻,他們心里都有著同樣的痛——永遠失去仲孫襲的痛。
「你確實很愚昧,不听別人的勸告,又很固執,仲孫肯定為了這樣的你煩惱了很久。」他沒有說些好听話,反而責各她。
她一听,哭得更用力。
「告訴我,仲孫在臨走前有說什麼嗎?」他突然問。
馮京蓮抽抽噎噎的回答︰「他、他說很、很討厭你……」
好你個仲孫襲!雍震日皺眉暗忖,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他一直很清楚仲孫襲對馮京蓮抱持著怎樣的情感,也曾不安過,但是馮京蓮從來不曾對他有過錯誤的表示,也許是因為扮過男人,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和說話方式才不會讓仲孫襲有所誤會,又或者她根本沒察覺到仲孫襲的心意;反之,仲孫襲也一直都很守規矩。
他們的大師兄一直是個有點愛耍笨,但很溫柔,心非常柔軟的人。
思及此,雍震日頓感一陣鼻酸。
「其他呢?他怪罪你了嗎?」他又問。
馮京蓮飛快搖頭,淚花隨著頭擺動的動作飛散。
就是因為他到死都沒有怪罪過她,她只好一直一直怪罪自己。
錯的明明是她,為何反倒是他要她不要道歉?為何不怪她呢?那她也會好過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