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流鼻血了。
粗魯地抹去人中的血跡,眼神不像個七歲孩童該有的純真,全是滿滿的憤世嫉俗。
洪今年騎在年紀比自己大的孩子身上,眼角余光環顧四周倒地或申吟,或驚恐瞪著他的其他孩子,低語︰「你是最後一個了。」隨即揚起拳頭,在被壓著的孩子面露畏懼驚慌時,重重落下——
清脆的碎裂聲,洪今年一拳揍斷那孩子的牙齒,也揍出對方的咒罵。
「哇啊——你這個沒人要的小孩竟敢真的打我!」口鼻間都是血水,男孩看起來慘不忍睹,說話也有點漏風。
洪今年眼楮一眯,再補一拳。
「沒爹沒娘的死孩子!快放開我!」
又一拳。
「沒人要的孩子……」
狠狠地一拳。
「唔……沒……」
洪今年一拳又一拳直往他臉上卯,同樣滿身滿臉的傷,卻把身下的男孩打得哭爹喊娘,模樣淒慘無比。
這副景象嚇壞了旁邊已經被洪今年教訓過的孩子們。
他們一群全都比洪今年大上三到四歲不等,是附近武館的門生,卻被這個沒有半點拳腳功夫可言的洪今年打得落花流水,或者說正因為他沒有武術底子,才難以猜測他的拳路。
但,這都不足以構成他們慘敗的原因。
真正可怕的是——洪今年發起狠來實在是……嚇到他們了。
尤其他仍繼續不要命——不要被打的人的命,拚命揮拳揍人,簡直令人懷疑他還是不是個七歲的孩子。
「不、不要再打了……」有個男孩喃喃叫著。
洪今年自然不把勸阻放在心上,揮拳的動作連停頓片刻都沒有。
「會被打死的……」另外一個附和的聲音跳了出來。
洪今年像沒有听見。
被打得鼻青臉腫,才剛領教過洪今年拳頭有多重的男孩們交換視線,最後在無言中達成共識——在被騎著的男孩被他打死之前,必須阻止才行!
「再這樣下去,阿明會被你打死的!」拚命抱住洪今年右手的男孩說。
「求求你,放過阿明吧!」拖住洪今年左手的男孩哀求。
「算我們錯了,以後絕對不會再笑你了,求你放過阿明吧!」塊頭最大的男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洪今年從阿明身上拖走。
還在氣頭上的洪今年輕易甩開三個比自己年紀大的男孩,接著各賞了他們一拳,然後居高臨下俯視被他打得滿地找牙的男孩們,眼底跳動著狠戾的光芒,低聲問︰「所以,是我贏了?」
「是、是,是你贏了!」拖著阿明,一名較為矮小看起來和洪今年差不多高的男孩直點頭,頻頻喊著。
「讓我們走吧,拜托讓我們走吧……」瘦高的男孩躲在最後頭,顫巍巍地喃道。
「求求你,阿明需要看大夫,不然他會……」把阿明扛在肩上的大塊頭求情。
「不過掉幾顆牙而已。」洪今年冷哼了聲,抹了抹人中的血跡,心高氣傲的睥睨著他們。
男孩們戒慎恐懼地注意他的動作,不斷往後退。
洪今年微微眯起眼,再狠狠一瞪,男孩們瞬間逃得老遠。
「哼。」只是注視著沒有追上去,等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後,洪今年轉身正要離去時,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和那些人差不多年紀的男孩。
一個動也不動一下,僅是看著自己的男孩。
他到底站在這里多久了?全都看到了嗎?
「看什麼看?」即便知道他並非那群男孩之一,洪今年仍舊惡聲惡氣地問。
「你流血了。」有著一雙鐵灰色眼眸的男孩指著洪今年的鼻血說,不冷不熱的語氣听不出是否為挖苦。
「要你管!打贏就好!」仿佛失敗的糗樣被人點出來,洪今年雙目一瞠,惱羞成怒的咄道。
男孩沒答腔,默默地瞅著他。
洪今年則死瞪著他,想要把他嚇走。
男孩維持不動如山的姿態,仿佛對他的瞪視一點感覺也沒有,更沒被嚇著,隔了好一會兒,才勾起一邊嘴角哼問︰「贏了又如何?」
第1章(1)
武周•天授三年
他名叫今年,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希望他能活過今年。
生在貧困的窮人家里,又有十只指頭也不夠數的兄弟姊妹,有一餐沒一餐是尋常,偶爾能舌忝掉碗邊遺落的米粒都能讓人心懷感激好久,別人掉在地上嫌髒的食物會歡天喜地撿起來吃,還會跟兄弟姊妹炫耀自己在外頭騙吃騙喝了什麼好料的生活……這樣的日子或許听在他人口中是笑話,但對他而言卻是最真實的。
從今,迄今,于今,今來,今雨,今花,今草,今木,今生,今世,今年,今日,今朝,今夜,今夕……他和那些名字帶有「今」字的手足們,越到後頭越被賦予時間的限制。
簡單一點解釋,也可說是食糧危機吧!
希望能活過今生,希望能活過今世,希望能活過今年,希望能活過今日,希望能活過今朝和今夜以及今夕……排行十一的他看著下面出生的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也會想著,明明養不起卻還要生的這對雙親已經不是腦筋出岔,是完全斷掉了。
他的兩個弟弟被期許活過一天而已,另一個弟弟和妹妹則只有一夜,那對沒用的父母卻還是沒有警覺,當飯桌擠不下,必須兩個孩子擠一張椅子時,他們才會驚覺人又變多了,然後沒幾天,他就會少一兩個兄姊。
還小不懂事的時候,他也曾問過哥哥姊姊到哪去了,年紀稍長的手足會告誡他不能問這些——如果他還想吃飯的話。于是他了解到,那個曾被他稱做大哥的兄長並非這個家里頭最先出生的孩子。
所以他不怪自己被賣掉,跟那些和爹上山去砍柴卻莫名其妙一去不返的兄長姊姊比,如今他能獨自吃一碗飯,實在很幸運。
沒錯,跟著那個買下他的年輕男人走,他能自己一人吃一碗飯,還能吃到向往的雞蛋,和許許多多沒吃過的東西。
于是離開那個家,他一點都沒有後悔過。
只有一點,是他現在最痛恨的事——被人笑是沒人要的孩子。
「給我個名字。」
洪今年縮在屋子的角落,目光直視前方的地上,喃喃開口。
整間屋子就兩個人,想也知道他是在跟誰說話。
「名字?你不是有的嗎?就是洪……今天?今晚?」大白天就在喝酒的馮守良打著酒嗝,想不出他的名字。
不能怪他,實在是那一堆今什麼的,很難一一記住。
「今年。」他定定地說。
「喔,是啦,是啦,洪今年嘛。」馮守良拍拍額頭,笑自己「老」胡涂了。「這樣你還要什麼名字?」
洪今年的視線直盯著一個定點,沒去看馮守良,但的確是和他說話。
「我要一個跟你同姓的名字。」他堅定的要求。
都是因為他名字的姓和這個男人不同,才會被人笑說是沒人要,被人撿回來的孩子。
「我是問你原因,小子。」馮守良倒了杯酒,邊喝邊說。
「我討厭那些沒長眼的家伙老對著我喊沒人要的孩子。」洪今年稚齡的臉上閃過一抹抑郁。
和這個男人來到這個他完全陌生的村子,已經個把月了,他越來越不喜歡到外面走動。這村子不大,有關他的來歷很快便被傳了開來,這男人也不遮掩,別人問,他便直說他是被買來當養子的。
在馮守良漠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點對他自尊的保護條件下,他開始被村里的孩子叫作父母不要的孩子。
即使是事實,又有誰高興听見被如此嘲笑?
「蠢小子,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永遠都會被人這麼叫的。」馮守良笑道,完全不在意被人家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