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事直接跟我說吧!」他的直率不懼更顯得醫生的猶豫不決。
「嗯……」醫生的眼楮盯著檢查報告,思索著該如何說出口。「最好先通知你家人過來一趟。」
「為什麼?」他看看新來的醫生,臉色居然有點發白。「我今天不是就可以出院了嗎?」
醫生面有難色。「恐怕不行了。」
什麼意思?什麼叫恐怕不行?今天是他十九歲的生日,他可不想在醫院里度過。
「你不必留我住院,反正下個月初我還會再來的。」一住進醫院就是七天,任人抽骨髓,檢驗的事沒完沒了,他已經麻痹了。
「你最近睡覺的時間是不是越來越不正常,睡眠的時間卻越來越長?」醫生問他。
「是啊!」反正是老毛病了,從小他的睡眠時間就比別人久,醒的時間很短暫,如果說成人一天睡八小時,平均年齡七十二歲的話,他大概只有三十六年的時間是清醒著的。
「我建議你越快住院治療越好,」醫生有點語重心長。「從報告上看來,你體內基因惡化的速度很驚人啊,恐怕……」
這個醫生果然是個新手,說話的時候沒有老醫生的專業冷漠,那種事不關己的冷淡態度,死活都是別人家的事,但是那樣的冷漠有時反而提供他某種程度的蓄意忽略自己的病情,教他不要太在乎自己體內那些不按正常牌理出牌的基因。
「我考慮看看,」除了不在乎,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式來對待從出生就纏著他不放的怪病。
「什麼?!」那個菜鳥醫生似乎比他還緊張。
夏霖以一種超乎他年紀的口吻說︰「你知道嗎?十八年來我最討厭看到的人是醫生,最討厭去的地方是醫院,但是為了不讓我父親傷心,我仍然每個月來這個討厭的地方看你們這些討厭的人,十八年了,我想夠久了吧。」
他幽幽地點燃一根煙,病房是禁煙的,他的身體更應該禁煙,「今天,是我十九歲的生日,別壞了這個難得的日子,我想你比我還清楚,我沒有幾個生日可過了,所以……放了我吧!」那近乎求饒的語調,叫人心疼。
醫生怔仲地看著眼前這一位臉慘白的少年,那麼帥俏的一位少年郎,怎會……
「好吧,那就明天再來辦住院手續吧。」醫生走到病房門口時,又回頭說︰「別抽大多煙,對你的身體不好。」
他笑了笑,更肯定這個菜鳥醫生將來絕對會是個出色的好醫生,啊,好令人羨慕的將來,那麼他的將來呢?
在醫生還沒走出房門時,他淡淡地間著︰「我還可以活多久?」
醫生皺緊了眉頭,躊躇著該不該說。「病人當然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我想還是等你的家屬來了再說比較好一些。」真是個善良的好醫生,比他還膽小,生病的人是他,他都不怕了。
「說吧,我沒有你想像的脆弱。」十八年來,他每天都在與死神搏斗,有時候一昏睡就是幾天幾夜,橡死過一回。
醫生還是猶豫了一會兒,給他時間,讓他儲夠膽識做好心理準備,接受即將出口的殘酷事實。
「如果你好好和醫生配合住院治療的話,也許還有機會過二十歲的生日。」
「哦。」他輕哦一聲,輕描淡寫的像不關己事。
醫生被他超乎常人的冷靜所撼,不禁感傷地搖搖頭嘆口氣,大概在為他年輕的生命難過吧。
回頭又抽口煙,至少此刻的感覺很好,頭腦很清晰,可以認真地想想,最後一年的生命里,該為自己做些什麼事,什麼事是可以讓人留戀一輩子的,可以讓人覺得不虛此生的?
可偏偏他現在腦子里,心頭上,一點也沒。
☆☆☆
一走出醫院,潛伏在他體內的壞細胞又開始不合作了,整個肉身也跟著不對勁,頭重腳輕,步履飄浮,像踩不到地面似的總是這樣,該睡的時候清醒,該醒的時候卻想睡覺,真是折磨人。
眼皮越來越沉重,幾千斤的重量壓著一般,他費盡全身力道拼命只抗著,不教睡意打敗。
他蠻抗著,這個時候,他絕不想睡去,十九歲生日的早上,該去買蛋糕慶祝,慶祝他又賺到一個生日了。
九點才剛過,天空卻一片陰霾,灰暗的世界,像他灰暗的人生,呵呵,這些年來,他學會笑看人生了。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前面那條巷子里有一家傳統的糕餅鋪子,手工做的椰絲蛋糕很爽口,是父親的最愛,他一定要親自買回去。
還沒到巷子口,頭就快炸了,轟隆隆的,全身血液像逆流似的,背脊一陣涼,冷汗從毛細孔中被逼出來,滲透那件終年長穿的白衣白褲,喉嚨里發出聲嘶力竭的吼,離昏睡不遠了。
已經看到那家糕餅鋪的老舊招牌了,但他的體力也快油盡燈滅,怕是撐不到店門口就會倒地。
耳畔忽然竄出一個聲音。「要不要送你去醫院?」一只縴細的手伸過來扶持他。
是個女孩吧,那清甜的嗓音,那縴細的玉手,都是他從沒踫觸過的。
他很努力地想要睜開眼楮看清是誰多管閑事,敢再將他送回醫院。
一張清麗姣好的臉孔映進他幾已半閉的眼簾,似曾相識的容顏,在哪兒見過?
他的腦子一片混亂,心悸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死神又在向他叩門了。不管那個有著標致五官的女孩,是否與他相識,她都已經觸犯了他的大忌,不該在他千方百計才逃離開醫院後,又提到他最痛恨听到的字眼,一股腦兒地將對自身不舒適的怨氣遷怒到那女孩身上,甚至終她推開,目露凶光地瞪著人家,仿佛她就是他體內那些不乖的基因,振臂疾呼——
「我再也不要住進醫院了——」
最後的一絲力氣也透支了,他的腦門發脹,雙眼緊閉,身體一寸一寸地往後傾倒,地心引力在那一刻攫住他的背。
在他的意識即將關閉起來的最後一秒,耳朵還殘存著些微作用,隱隱約約听到不遠處傳來一男一女的對話聲。
「姑娘,請間現在是什麼時辰?」
「九點九分。」
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九點九分,這麼多的「久」所組成的十九歲生日,卻是一個不長久的生命,多諷刺啊!
當他的身體昏倒之際,嘴角泛著一抹無奈的笑容。
不是說黑暗的盡頭必有黎明,為何他的世界里一直都是晦暗無光,黎明呢?在哪兒?被誰搶走了?
他慢慢地轉醒過來,這一回又是睡了多久呢?眼皮睜不開來,耳朵倒先恢復功能了,有一些聲音听來像很遠,又覺得很近,縹縹緲緲地敲醒他的意識。
「那你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的、不是的。」回答得很急促。
「那你到底是他的什麼人?」這次的聲音透著不耐煩。「總不好把你寫成‘路人甲’吧?」
這是什麼地方?又是誰拼命在說話?一直在他耳邊吵個不停,叨叨絮絮的像只麻雀,他想開口抗議,卻力不從心,只能無奈又厭煩地听著那些嘈雜的聲音。
「我是他大學里熱音社社長的妹妹的同學。」
熱音社?想起了音樂,那是他生命中唯一抒發不平的出口,是誰在談熱音社?
他想睜開眼楮看看是誰在談熱音社?
「那你總該知道他的名字吧?」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好像叫‘夏霖’。」
是誰在喊他的名字?有人在他身上的口袋里翻找著什麼東西,他沒有加以理會,就是想理會也沒力氣,此刻他集中全身所有的力量在眼皮上,使勁一搏,要把眼皮抬上去,呀——、開。眼、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