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如傳言所說,他早飛黃騰達了,還需要住在這間破茅屋里嗎?
水綺羅登時拉下臉,「這是別人贊美你的畫有多傳神的說法,若是畫可以成真,你干脆畫幢大宅子添幾個僕佣算了。」
明明是個名氣響亮的大師,卻住在這種百里內無人煙的破屋子里,難怪難找!
想當初她可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這間破茅屋,站在仿佛風一吹便倒的屋前時,她始了解千里坡真如其名有「千里」長。
向晚不以為然地嗤笑了聲,「所以我說你天真。」
「天真?我哪里天真了?」水綺羅柳眉倒豎,不解之余也有著被看輕的氣憤感覺。
「會這麼問的人還不夠天真嗎?」向晚仍是一貫的德行,諷刺的笑痕掛嘴邊,讓她看了礙眼不已。
「我至少懂得‘不恥下問’這四個字的意思。」水綺羅不想在嘴上輸給他。
「但我不懂。」所以大可取笑她。
了解那話背後的意義,水綺羅為之氣結。
「算了!你開個價吧,多少銀兩都無所謂,只要你喊得出來我便給得起!」這種談買賣的方式是艷府水家最忌諱的,可不得不承認被逼急的時候,絕對是最好用的方法。
偏偏向晚不買帳。
他微挑英挺的劍眉,那抹似笑非笑的諷刺躍上蒼白的俊顏,「不過是張繡圖,有大把刺繡師傅供你挑任你選,況且繡圖這種東西只是粗略的草圖,並不需要正統的畫師來繪制、你又何須如此堅持?」
「誰說繡圖是粗略的草圖?若無一張好的繡圖,刺繡師傅如何能按圖發揮所長?一件衣裳的制作,若其中有一個環節抱持著隨便即可的想法,那做出來的衣裳又怎麼會好看?」水綺羅無比認真地開口。
在艷城,她負責的便是和衣裳相關的一切,從布料的生產源頭和供應商,紡織的進度到刺繡的精致程度全由她一手包辦,大姊水胭脂也從不懷疑她的能力。
因為,她是長安京里最愛美的姑娘,也是艷府水家最愛美的女兒。
其他姊姊辦事的效率皆不差,但能像她這樣發自內心瘋狂的熱愛「美」,且非得把自己打扮到完美的程度,連水胭脂也甘拜下風。
隨身必攜帶一面銀鏡,走三步便模出鏡子照一下,風吹了再照一下,就算動也不動,她仍不忘把鏡子拿出來放在桌上,以便隨時可以保持完美的狀態,說她愛美,倒不如說美是她活著的重心。
如今她拋下艷城的工作來這里請求他畫一張繡圖,不料他忒是難纏,說話難听就算了,拒絕她這個可說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絕世佳人可是毫不嘴軟!
畫師不也是以保留美好景色于紙上為職責,愛看美麗的事物嗎?怎麼向晚看到她一點也不驚艷的樣子,別說對她好聲好氣了,任憑她說爛了嘴也無動于衷。
「我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畫師,對衣裳這事一點也不了解。」像是怕她不相信,向晚翻了個身讓她看清楚自己一身洗得泛白、四處補丁的粗衣。
「你!」白費心思,簡直對牛彈琴!
向晚掏了掏耳朵,明顯不把她的怒意看在眼里,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酒喝多了有點干,泡壺茶來。」
水綺羅方起的怒火瞬間被他莫名的話給澆熄。
「會嗎?」她向來把酒當水以潤喉。
在長安京只要提到酒和美色,定會令人聯想到水綺羅這個酒量極佳卻又千嬌百媚的美人兒。
可惜對深居簡出的向晚來說,听過艷府水家的名稱也不過是最近的事,更甚的,還是由水綺羅這個水家人口里听來的,是以壓根不知道水綺羅這三個字和酒可以相通;不過,就她這三個月來幾乎日日帶著酒上他這里的情景來看,他也猜得到。
「並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般把酒當水,下酒菜當三餐。」他要是不用嘲諷的語氣說話整個人就會不舒服,尤其是面對水綺羅的時候。
這個說話和他同樣不客氣,極有本事在三句話之內把人激怒,而且說話毫不留情、極盡諷刺之能事的女人,跟她對話可以說是一種享受,畢竟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種明明高傲,卻又不會被他的毒舌給氣走,堅持己見非得到繡圖,日日來跟他耗的人了。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有本事把人激怒?」皮笑肉不笑,這似乎是她最近頻繁出現的表情。
「很少有人不識相到像你這種程度。」言下之意除了她,未曾有人敢當著他的面說。
「也很少有人性格惡劣到你這種程度。」水綺羅提起酒壺大口灌著,很難想像這已經是她第六壺桂花釀,口齒清晰依舊,笑容甜美如昔。
「好說。」向晚把這話當恭維,笑得很可惡。
怒意對上輕佻,緊張氣氛在屋里蔓延開來。
驀地,門外傳來嘶嘶馬鳴聲。
兩人就這麼斗嘴也到了斜陽西落,宣告著一天就快結束的時辰。屋外不遠處是水綺羅雇來接送她回客棧的車夫,每每到了這個時候,車夫便會將馬車駛到離破茅屋一段距離的地方,等著接她。
向晚慵懶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瞥向唯一開著的那扇窗。
同樣的情形持續了三個月,兩人之間早有默契,知道她該走了。
水綺羅不死心地又說了一次︰「替我畫繡圖。」
向晚沒答腔,翻了個身,背對她。
水綺羅也不再多說,干脆的起身離開。
沒關系,她多得是時間跟他耗。
第一次見到向晚,水綺羅確實有些驚訝。
被人以「出神入化」來形容的畫師,她原本認為至少會是一身仙氣縹緲,蓄著一把胡子的老人。加上又住在這種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自然會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沒想到他甫開口,便讓她徹底懷疑自己找錯人了。
「我沒有召妓。」
她還記得他那不屑的眼神,滿是嘲諷的……病顏。
他病得很嚴重,蒼白的面容,未曾停歇的咳嗽聲,軟倒在榻上不起的孱弱體力,即使不仔細看也不難發現。偏偏他卻一個人獨居在此,像在等死一般。
霎時,原本印象里道骨仙風的畫師變成了一個孤僻厭惡和人打交道的幼稚小表。
當然她不是沒有質疑過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不過當她攤開那張在黑市收購的畫時,在他眼中看見了緬懷的光彩,當下令她知道就是他不會錯。
費了一番心血才找到他,饒是找錯人,也要親眼看到他提筆作畫後才放棄。
沒錯!她就是個不肯輕言放棄,寧可錯殺也不錯放的人。
第1章(2)
馬車噠噠搖晃在千里坡仿佛怎麼也走不完的小徑上,水綺羅坐在車內凝視著干淨得發亮的鏡面,腦海里思緒百轉。
已經三個多月了。
她由娶親的隊伍逃走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身上的盤纏就算再節省亦會有用完的時候,如果向晚再不答應替她畫張繡圖,這下連回長安京的旅費也會成問題。
「早知道在湘繡城就該跟丹兒調度一些銀兩來用。」水綺羅喃喃念著自己粗心,可思及替自己遠嫁湘繡城的五妹水蔻丹,又忍不住泛起一抹溫柔的笑靨。
她原本還擔心丹兒是不情不願嫁過去的,但在看到向來以發愣為己任,不使用「高壓」手段絕不清醒的丹兒臉上那多情多惱的神情,她知道就算一開始多不願,如今用十輛馬拉的車也無法把丹兒帶走。
因為丹兒已經把心留在那里了。
心思繞著許久未見的家人打轉,水綺羅漫不經心的踩著踏腳凳下了馬車,盛夏艷陽高照,刺眼的陽光讓她眯起了眼。
「湘繡城應該是好天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