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淡淡笑了,卻沒作回應,只是很深、很沈、很專注地瞅著她。
雙頰微微發燙,自己的吃相這樣讓他認真凝視,實在很不自在,她連忙低頭舀了匙四神湯往嘴里送,接著,是一口蚵仔面線,再來,挾個雞胗吧
喜萌動作頻頻,唐諾卻始終沒有移開過視線。
終于,她再也受不了。
比了比自己的臉,喜萌問︰「阿諾,我是不是哪里帶便當了?」若非臉上沾了菜屑殘汁之類的,她還真想不出唐諾猛盯著她看的理由。
「沒有。」唐諾沈穩地答。
「那是我鼻子歪了、眉毛斜了,還是眼楮紅了、嘴巴腫了?」
「沒,你好得很。」
「那、那、那那你干麼一直看我?」現在不問清楚,恐怕接下來她會心慌得用筷子喝湯、用湯匙挾食。
「我」偏頭微沈吟,最後他還是問出口了。「喜萌,有個問題我還是想問你︰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她的很多行動,常讓他震懾又感懷,活了快三十年,從沒哪個人像她這樣,將他看得如此之重,從沒。
「我喜歡你什麼?」老問題,唐諾問過她的。嘴拉成直線,眉頭皺得死緊,她確實十分認真地思忖。
半晌,喜萌重重嘆了口氣,雙手攤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老答案,喜萌回過他的。
「對,我還是不知道。」她點頭。「就是喜歡!」
「就是喜歡?」
她向唐諾搖了搖手。「這種問題,你千萬別教我解,我解不出的。總之,感覺對了就是對了。」
靶覺對了就是對了唐諾猛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回到舊的思考模式,讓理智捆綁住了直覺。他下意識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作為提醒。
這時,喜萌舉起手。「對不起,換我有問題了。」
「嗯?」他挑高了眉,等她發問。
「你為什麼喜歡問這個問題?」
「咳,啟蒙時代以來‘理智至上’的思想余毒,我就是祛不干淨啊!」唐諾笑得有些無奈。「你陪莉頤去相親那次,我在‘墅’跟小比聊了不少,是他提醒我這一點的;只是」他尷尬地模模鼻子。「一不小心,它就又跑出來了。」
原來,他跟小比談過難怪她老有種感覺,覺得唐諾似乎哪里變了。
雖然去年那晚他就說了要和她在一起,之後,他們在對方生活里佔據的時間、空間也確實越來越多,但她就是覺得哪里怪怪的,他們的愛情似乎似乎缺少了什麼元素。後來,莫名其妙地,兩人相處時開始會出現一些令人臉紅心跳的場面,有時是眼神驀地半空交會,有時是不經意的肢體踫觸,就像剛剛那枚擦槍走火的熱吻,如果繼續發展下去如果繼續發展下去
「你在想什麼?想到從臉到脖子都紅了。」
「沒沒沒!沒沒沒!」喜萌不斷搖手,迭聲道。腦袋里再度跑出了香艷場景,這些當然不能向他坦白,怕說出來會嚇壞他哪!
「哦?是這樣嗎?」唐諾斜斜睨她,擺明不信。
「嗯嗯嗯。」她點頭如搗蒜,連忙轉移話題。「你快吃吧,今晚不是要在家里加班嗎?這頓飯吃了快一個小時咧!」
「有快一個小時嗎?」他對時間有這麼奢侈浪費?
「我確定回來的時候是六點十五分,你看現在,現在已經超過七點了。」喜萌的下巴努向鐘的方向。
「可是,開動的時候,我有瞄了瞄時間,印象中,那時好像是六點四十五,不過才半個小時多一點點。」他是比她長了四歲,但記憶應該還不差。
一個是六點十五分。
一個是六點四十五。
她和他分別關注了不同的時間點,而其中竟出現了長達半小時的誤差。但是,用不著兩秒,只見唐諾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喜萌低頭咬唇紅了臉。
沒錯,他們都解出這一題了,答案是——
那消失的三十分鐘呀,是教愛神偷去的
噓!不能跟人家說哦!
手握遙控器,節目一台轉過一台,卻實在沒有半個值得停駐的。喜萌索性按下POWER鍵,直接關了電視,還圖個清靜。
那她現在可以做什麼?有點無聊哪
某個念頭冒了出來,于是她立刻跳下了沙發,開始扭扭脖子踢踢腳、動動肩膀轉轉腰——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做做運動,夠健康了吧!?
「不看電視啦?」唐諾的聲音突然插進。
「沒什麼想看的。」她老實答。「你呢?工作做完啦?」
「還沒。」唐諾搖搖頭,淡淡笑道。「最近老板什麼case都接,大概是景氣不好,能賺錢的機會全不放過。」
「是這樣嗎?我可從沒听過哪個律師事務所倒閉咧。」喜萌停下動作,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尤其,晉遠又是家頗有規模的事務所。」
「難說哦。」唐諾邊說,邊往廚房走去。他是出來沖杯熱茶好提振精神的。
喜萌看著他倒熱水、握著小匙攪拌的動作,心有所感,于是重重一嘆。「唉,可惜這里沒有材料,否則我就可以來個‘元氣調酒’!」
她的眉、眼、唇角全都折彎成八字,一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怨苦,教他看了心底直發笑。
「嗯哼,今天是你自己要休假的哦!」唐諾抬眉,狀似無辜。
哦,這冷血動物!她心底暗暗叨唸,表情擺得益發委屈了。「是你說要在家加班,我不忍心放你一個人嘛。」
「是你想來參觀我住的地方吧?」
喜萌實在裝不來小媳婦,搔搔頭,干干笑了。「嘿嘿嘿不是參觀啦,是你到我那里去了兩次,都是我讓你忙來忙去,這次換我到你這里來,就算沒辦法幫你處理公事,至少可以跑跑腿嘛,這樣有來有往的,多溫暖哪!」
「就怕你覺得無聊。」他老實說。把工作帶回家加班——無論是听起來還是實際上都很慘。當喜萌提議要來陪伴的剎那,他心里真的盛了滿滿感動。
「無聊?咳哈哈哈,是是不會啦!」
她呀,真的不會說謊。唐諾心想,卻不道破,只是提供她別的選擇。「你要不要到我書房來?」
「可是你在工作這樣好嗎?」話是用問的,但笑容已經燦成了盛夏陽光。
「當然啦!」她的表情變化,唐諾可是半點不放過。
「那就打擾嘍!」
站在他一整排書櫃前,喜萌簡直看傻了眼。
從《詩經》、《楚辭》到現代名家的小說、散文、新詩集,唐諾真的在文學書籍上頭砸了很多很多錢,尤其和他的本行——法律相關書籍兩相比較數量,更顯得可怕又夸張。
她隨手抽了本《詩經今注》,隨意翻翻就立刻被嚇著了,趕緊抽換另一本書,是《揚州畫舫錄》,結果又是一翻就受了驚,她不甘心地再換本現代作品試試,這回是楊照的《迷路的詩》
就這樣,喜萌連換了近十本不同種類的書,終于她宣告放棄——
救命哦!書頁空白的地方竟然都有他寫下的眉批,區別不過在于字多、字少罷了,這意味著這些書,他是真的看了,而不是買回家充場面、裝氣質的。
嚇死人了,這唐諾!他沒唸中文系,實在是中文系的損失。
轉頭望向他埋首公事的背影,那一瞬,她忽然覺得唐諾仿佛成了碩高的巨人,就站在她面前,幾乎遮蓋了所有的光。
當然,這種錯覺,只在一瞬。
喜萌心里很清楚,閱讀量的多寡看得出每個人的興趣走向,卻不能做為一個人資質優劣的區判標準。說得精準些,她是佩服,佩服唐諾的認真態度,以及喜歡了就一頭栽進去的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