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他再喚,露了慌。難道她真的不在這里?難道是他觀察有誤、直覺有錯?
屋舍不大,三兩下便讓冷青冥模透了里外,依舊無人。
在他後頭,猜弦也跟著沖進屋了。
「虎兒,咬他!」她直接對白虎下令。
思緒無著地,心頭滿荒涼,冷青冥直挺挺地位立原處,連回睇都不曾,徒然無語怔忡;直到虎軀撲來挾帶的勁風近了,他才憑著本能反應,輕輕側過長身。
一次失手,白虎毫不餒退,低吼一聲,接連又發動了幾次攻擊。
室內空間窄小,不利冷青冥施展輕功,何況他心不在此,每每在最後關頭,方恃著習武者的反射勉強避開直襲,但衣衫仍有多處留了白虎爪痕。
猜弦瞅著虎兒和冷青冥的一來一往,同時搜找西門凜霜的身影。
她的人……不見了?
「虎兒,停!」猜弦面色嚴冷地下了令。
白虎听話,喘吁吁地回到她身側,炯炯雙目始終盯著冷青冥,片刻不放松。
「你進來時,沒看到人嗎?」她沒好氣地問。
冷青冥沒有回應。
「听到沒?我在跟你說話!」猜弦索性大步走到他面前,眸子著了火。
久久,待神思復又沉定,他才淡淡瞥了她一眼,輕擲了句。「你不是說,她不在這里麼?」
「我……我……」猜弦倏地氣短,答不上話來。
她自幼長于山林,未曾入世,性子向來直坦,現下讓人點破謊言,一時間只能窘在當場,不知所措。
冷青冥並沒有要她難堪的意思,微點個頭,低聲道︰「既然她不在,那麼,在下告辭了。」
說完,轉身便走。
「你站住!」猜弦連忙攔在他前頭,雙臂橫張。
劍眉皺起。「還有事?」
「你……」她的動作快于思考,如今受他一問,又是啞然。
冷青冥見她沒說話,于是繞過她,逕往外頭去。
「你站住!」飛快伸手扣住他的臂肘,猜弦急道。「你不能就這樣走,都是因為你,才害我失了她。」
「我害你失了她?」聞言,他笑了,深深目光投進她的眸底。
「是、是啊……」她被他專注睇來的模樣嚇著了。
垂斂視線,唇際勾動一點笑,冷青冥淡淡哺道︰「我跟她共處了十多年,卻不知道究竟是誰讓我失了她……」
這話,他深藏在心又極力摒棄。他向來深信一切理當順其自然,但面對她的驟然離去,想要釋懷卻無法做到。
情思會苦的,還是會苦的……臂膀微微使力,冷青冥不費工夫便自她的指扣中掙月兌,然後,大踏步離開。
這回,猜弦沒了言語、沒了動作,只是凝睞著他頎高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心頭驀地覺來惆悵。
一種陌生的情緒,惆悵……
※※※
跑!拚命地跑!
「在下來尋人。」當他的聲音撞進她的耳,她就知道,除了跑,別無選擇。
一看一听,兩番震懾--西門凜霜比誰都明白究竟在心底翻騰的是什麼。
是奢望。
冷青冥……曾是她自幼及少最甜美、最瑰麗的夢。
她還記得,小時候半夜會偷偷起床,然後在房間里不斷往上直跳,一下、兩下、三下……很多下;她天真地相信,跳得越高,就能長得越快,只要她成了大人,就能做冷哥哥的妻,生同衾、死同穴的妻。
可當她知道的事越來越多,真的成了大人,才發現還來不及伸手勾住她的夢,就得親手葬了它。
所以現在她只能不斷地跑,拼全力地跑。
「唔!」墓地,刺痛如電,貫穿她的雙膝。她悶哼一聲,咬緊牙根,勉強邁步往前,否則再過一會兒,想走也走不了。
盡避水霧漫上了眼,她的目光依舊定定注視著前路,沒有絲毫猶豫--一因為她是大人,因為她知道西門凜霜再也、再也跳不起來了……
※※※
月色雪淨,迤邐一地,連思緒都被漂洗得清清明明。
冷青冥坐倚樹下,卷了小片葉依就著口,將單獨的碎音接連成調,雖有幾分勉強,但仍咿咿嗚嗚地成就了簡單的旋律,吹響暗靜夜林。
白晝之時,他循著她的足跡一路覓來,到這兒卻中斷了。照理來說,輕功再卓絕也會留下淺印,斷無半路失蹤的道理。
他相信,她就在這里,就在離他很近很近的某個地方藏著──
「紈香,我怕。四周都黑黑的,我怕……」她躺在床榻上,小手緊抓著被褥邊緣,童音軟軟央著。「你留在這里陪我,好不好?」
「小姐,夫人交代過,從今天起要讓小姐獨自就寢,往後我是不能留在這兒陪小姐的。」
「我曉得。」娘也跟她說了,她將來要做當家,得訓練自己同男兒一般勇敢。「可是……可是我還是會怕……」
「小姐閉上眼,很快就睡著了,睡著就不會怕了。」紈香模模她的頭。
待紈香吹熄燈燭、輕步離開後,偌大的留硯齋里就只剩她一個人,七歲的西門凜霜。
她委屈地紅了眼眶。如果冷哥哥是「姐姐」,不管娘怎麼說,只要是她央求,肯定會留下來陪她吧?
忽地,窗外飄進斷斷續續的聲音,她屏著氣息側耳傾听,童顏立時綻出暖洋洋的笑。
冷哥哥說過,他沒到西門家前,為了抓個大壞人,跟著他爹四處奔走;這吹樹葉的功夫,就是他爹不在時練好玩兒的。
她看過他吹樹葉,听過聲音和調子,就是這個樣,沒錯。他就在窗外,陪她。
西門凜霜含著笑容合了眼,有冷哥哥在,她不怕了!
--孩提的事,隨著底下傳來的聲響,點點滴滴緣上了心頭。西門凜霜倚著樹干,任高處林風篩發而過,記憶便也水涼了起來。
「傻瓜,你不知道春日剛來,夜里頭還是很冷嗎?在那兒吹什麼樹葉……」
先前,她拼盡最後的力量躍上稍粗的枝頭,借交錯的林葉掩住身子,同時忍受由膝頭開始、逐漸蔓延全身的軟癱。
「傻瓜,你明明找得到我,為什麼寧願坐著等?」
不久,她看到急迫而來的冷青冥,看到他停下腳步,看到他環顧四方後的嘆息和蹙眉;她原是膽戰心驚,因為冷青冥的能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真要揪她出來,她是決計逃不過的,更何況,酸軟已經癱了她的腿、她的身……結果,她看到的卻是他揀了個地方盤腿坐定,決意等待,而非強迫;就這樣,從白天到黑夜,如今,又將從黑夜到白天。
「傻瓜,你這樣,我……我……我怎麼硬得起心腸,找另外一個人……做我的丈夫?」
倚靠同棵樹的兩個人,一上一下,不能相見,更不能相傳偎;而自他口中吹出來的咿咿嗚嗚,始終沒停斷,在幽黑的夜里響亮,倒似她想哭卻哭不出的聲音--自她十三歲,父親去世那晚……淚水,奪眶而出。
有冷哥哥在,她不怕黑夜,只怕管不住自己的奢望。
「咦?是你……」驀地出現其他聲響,轉了西門凜霜的沉想。
是猜弦。
「你在吹樹葉?!」當她走近些、看得更清楚,不由得驚訝地提高了嗓。
冷青冥眼不抬、氣不斷,沉穩如山。
「教我吧!你教我吧!」猜弦越瞧越有趣,索性直接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咿咿嗚嗚的聲響始終未停,冷青冥仍舊未加理會。
猜弦倒也不以為意,逕自揀了片葉,撢一撢,學他的方式開始用力吹。
然而,情況並不順利……試了數次,她終于氣喘吁吁地宣告放棄。「為什麼我吹不出聲音,你卻吹得響?」
濃眉微蹙,葉片離了口,冷青冥淡淡道︰「天晚了,姑娘一人不好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