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撐著笑容,卻不敢抬眸向東方日剎,以免教他瞥見氤氳在眶底的水氣,手上的動作愈發加快了。
驀地,一只大手覆上了她的,戚小月心頭震顫,人卻怔忡了起來。
東方日剎深吸口氣,收攏五指,將她負重多年的縴手輕輕裹住。戚小月微微動了動,但他始終沒有松手的意思。
「你這樣,我不能抹藥了。」她訥訥地說,只敢掏空了目光,定定僵在前方。
他不打算說安慰的話,僅用沉穩的聲調勾繪出心疼情動︰「咱們回陽谷之後,就在你阿爹墳前的林子搭間小屋,當你想念阿爹的時候,就過去住蚌幾天,這樣好麼?」
聞言,戚小月猛然抬頭,圓亮了眸,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好半晌,才吐訴出了哽在喉間的問題︰「你對我這麼好,是因為那段被我忘了的‘過去’?」
東方日剎深盯著她,眉峰稍攏,並未回答。
見他緘默不語,戚小月倏地自他掌中抽回了手,索性繼續抹藥的工作,心潮卻咕嚕嚕地冒起了莫名的酸。那酸,螫得她的眼好疼,眼看又要溢出水光了……
「唔!」
一聲悶哼,驚醒了她,戚小月趕緊道歉︰「對不起!是我太用力、弄疼了傷口麼?真對不起!我手勁兒會放輕點的!」
她不是太用力,是根本心不在焉。東方日剎看在眼底,卻沒說破。
戚小月咬著唇瓣,不敢再分神。
「唔!」
又是一聲悶哼?她自覺已經盡量放輕力道了呀!「我又踫疼你了麼?」
「不是。」字句從齒縫間進出。
「既然不是,那你發出聲音作啥?」戚小月撇了撇嘴。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用力點,藥才能留在傷口上。」強忍下逐漸升起的異樣感覺,東方日剎鐵著瞼沉聲道。
這種如春風拂柳、似蜻蜒點水的摩挲,確實可以避免觸痛傷口的疼,然而,卻會撩撥起另一種更難平撫的空虛痛楚。咳,若要取舍,他寧可讓傷口疼。
戚小月當然不知道眼前的東方日剎正暗暗叫苦,還白了他一眼,嗔道︰「少主大人,你真的很難伺侯噯!」
「我只是……」話到嘴邊,硬是讓他咽了回去。唉,還是認命地做個「吃黃連的啞巴」。
「沒話好說了吧?!」戚小月認定他的吞吐就是心虛默認,更加理直氣壯了,「藥怎麼上,我會好好拿捏的,你不要隨便出聲,免得干擾我!」
這會兒,連他不經意逸出口的壓抑輕呼都被她禁止,她還有資格怪他老戴著鐵面具、喜怒不現于外麼?此時此刻,東方日剎真的希望能卸下僵硬的表情呀!
真的……希望得不得了!
☆☆☆
「噯!等等等等,我來猜猜,你現在是不是在想……」
「我知道了!你肚里一定是這麼想的,你一定是以為……」
「哦,你剛剛眉毛這樣一抬,是不是表示……」
以上,就是這些天來讓東方日剎听到耳朵生繭的句子。他沒料到,戚小月玩出興趣來了,往後的日子里,「猜他表情代表什麼心意」成了她最大的樂子;堂堂陽谷少主竟落得供人娛樂的下場,可憐吶!
東方日剎想著想著,不禁莞爾笑了。這就是不折不扣的戚小月——即使在最糟的環境,她總有法子讓自己積極過生活,並在其中尋得樂趣。
說到生活,他知道她在藥鋪子打雜做事,可從沒親眼瞧過,如今傷勢穩定了,于情于理,都該去探探才是。心念既定,東方日剎整了整衫子便往前堂去。
「喲!你出來啦!情況好些了麼?」掌櫃最先看見他,立刻打了招呼。
「好些了,謝謝關心。」他微頷首,目光仍是搜尋那朵月影。
掌櫃會過意來,含笑解釋道︰「小月子同大夫出診去了,待會兒就回來。」
「我若坐在這兒等,方便麼?」
「方便!方便!」掌櫃迭聲回答,反正此時無事忙,遂找了話題,「你和小月子感情很好吧?」
「唔?她說的?」他淡淡反問。
「哪兒需要她說呀!」掌櫃笑了,「我在碧水鎮這麼多年,見過不少人、踫過不少事,可就沒看過哪家妹子對哥哥這麼周到的。」
妹子、哥哥?他大概可以想見戚小月的說詞了。
「從澔江岸邊到咱們鎮,少說也得走半個時辰,更別提要扛個大漢子了,偏偏小月子就是一個人馱著你找上咱們回生堂。這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何況她還是個姑娘家!」掌櫃繼續說,「你是無緣見到她背你進來時的模樣,擔心得直掉淚呢!」
是她一個人背他來的?甚至還為他掉眼淚?他以為她是不會在人前掉淚的……
听了掌櫃的話,東方日剎心弦震蕩,一時間竟無法回應。這些,戚小月從未向他提過呀!
「小月子真的是位好姑娘!」掌櫃輕輕喟嘆了聲,「除了燒飯不成,其他事情做得又快又好,對各味藥材熟得快、記得牢,人也和和氣氣的,咱們鎮上識得她的人都很喜歡她呢!」
「燒飯不成?」
「是啊!」掌櫃以奇怪的眼神看他,「難道你不知道嗎?小月子最怕火了!怕火的人怎麼下庖廚燒飯?」
「怕火,這難怪了……」東方日剎沉下了臉,話在嘴里喃著。端陽那天,她站在火窟里,根本就嚇得失了魂,要不,以她靈活的反應,要逃命絕非難事。
可是,不對啊!月娃兒並不怕火……
他記得很清楚,月娃兒說過,入夜之後,太陽就把天空讓給月亮,自己跑到地上來,變成了一團一團的火;她還說過,她喜歡讓火燒得臉頰紅紅的、熱熱的,這樣即使再冷也不怕……
掌櫃看他眉頭揪緊、神情凝肅,只道是快嘴說錯了話,于是結結巴巴地為自己找台階下︰「呃,大日頭啊,我想……我想感情再好的兄妹,也不見得每件事都清楚嘛,要、要不是小月子她……她要請人幫忙煮藥湯,我們哪兒會知道。」
東方日剎介意的不是這事兒,而是戚小月與月娃兒之間,究竟……
情況並未好轉,掌櫃有些急了,揚起了嗓音就開始胡亂猜道︰「我剛剛……我剛剛並沒有嫌棄小月子不會燒飯的意思!我只是誠實而已、只是誠實而已。」
嗚嗚嗚,大日頭和小月子不是兄妹麼?怎麼給人的感覺會如此不同?這大日頭冷鐵似的冷硬氣勢,比官老爺的架子還讓人畏懼吶!
幸好,這時有人替掌櫃解了圍。
「咦?你怎麼跑出來了?」是戚小月,她同大夫回來了。
「想動動,想看看你。」他答得簡單,目光卻勾鎖芳容,一瞬不轉。
「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臉皮一張麼?」眼兒一瞟,戚小月輕嗔了聲,雙頰微熱透嬌紅。
在旁的大夫插話了︰「小月子,要不就陪你兄長出去走走吧,我瞧今兒個沒什麼重要事情了,去吧去吧!你們去吧!」
戚小月立刻露笑︰「大夫果然是活人術、菩薩心!」
大夫也笑了。「不是什麼菩薩心,是小月子嘴兒甜,會逗人開心吶!」
「東方……」兩字月兌口,她便察覺不對,飛快轉了話,同時不忘對他頻頻送眼波,「東方太陽西邊月,日哥哥,你說咱們往東還是往西?」
東方日剎明白她的意思,只得跟著作戲,給她的答案卻是十年前就定存于心、未曾改變過的︰「往西邊吧,我可以不要東方,卻不能失去明月光。」
兩人並肩走了好一會兒,東方日剎始終不吭一聲,戚小月雖知他非多話之人,但離惜字如金也還有段距離,尤其最近兩人相處愉快,不乏有說有笑的時候,可今兒個的東方日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