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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歡 第29頁

作者︰望舒

衛逐離倒不介意,看來,這家伙是學成精了,凝視著她好久未曾如此純粹的笑容,心底漾起憐惜的情愫,雖則表情仍是淡然,卻難得露骨地說︰「你能像過去那樣,真好。」

粉頰墓地沾染彤霞。像是雪地理綻起的紅色梅瓣,饒是她向來隨和大方,這會兒為了遮掩內心的羞意,也連忙將話題轉開,佯作鎮定地說︰「倘若,師父在就好了,他老人家一定有法子的。」

話甫落,一陣老邁卻清朗的笑聲從門口傳來。

「啊!師……師父?」

跨過門檻,笑吟吟走進來的正是滌塵客。

「師父,您老人家怎麼來了?」這這這……難不成是听到她的呼喚,便騰雲駕霧遠自牙雪山趕來?

滌塵客呵呵笑著。「棠兒,為師是來了結一樁塵緣。」說完,他轉向衛逐離,仍是慈眉善目。「離兒,你認出我了麼?」

薛映棠愣愣地望著師父和衛逐離,怎麼都沒想到這兩人會有所牽連。

半晌,沉凝著表情的衛逐離終于開口,語氣輕而平漠︰「師父。」

「嗯……果然已經想起來了。」

她……沒听錯吧?師──父──這衛逐離是她的──師兄?薛映棠看著衛逐離又看看師父,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轉暈了。

「棠兒,你莫驚詫。」滌塵客料到愛徒的反應,笑眯眯地說。「離兒呀,是為師過去收的弟子,想想也有百年之久了。」

衛逐離態度依是冷淡,沒有說話,仿佛自己是個旁觀者。

「為師不想多說什麼。」滌塵客一切了然于胸,瞅著衛逐離的目光和藹又明睿。「但必須提醒你們,這口棺材是為師采飲月石制成,放置在離兒當年的地底居室,用意即在于保存離兒的肉身不壞。」

「飲月石?」薛映棠潛心思索,驀地驚呼出聲︰「咱們逃出來的時候,見了陽光,這飲月石的極寒質地必定被破壞了。那麼,衛逐離的軀體……」

天吶,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今兒個已經過望,及至朔日,這口棺材就成真棺材了。」滌塵客說。「軀體失去三魂七魄,靈氣無法通貫全身,難以久存。」

「師父,那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救衛逐離?」薛映棠堅決的眼神緊盯不放。

滌塵容笑容滿面,輕輕撫了撫愛徒的肩頭,卻沒有給她答案,反倒轉向衛逐離,深深地注視著。

人為求生,有抗拒死亡的本能。而且以前的離兒,不僅不願今世求生,甚至,連斷然揚棄死亡的原因都是「不願再世為人’。這就是他滌塵客當年那位做煞了、固執到底了、絕對得不得了的得意弟子。

藏在白髯下的嘴微微彎起,萬事瞧在眼底。「為師相信,棠兒當能解你過去郁結的迷惑才是。」

說完,便又乘著清朗笑聲,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隱隱約約傳來詩句的吟哦。「天有天意,人有人意,天意人意,先問心意。」

「師父啊!」急的是薛映棠。「什麼嘛,意來意去到底是什麼意?也不給個答案,這……」

滌塵客早就走遠了,衛逐離仍舊怔怔望著房門,表情雖如常,內心卻思緒百轉。

餅去、現在全都攪在一塊兒了……

※※※

維持原貌,什麼──都沒變。

龍襄山莊在端木磊的努力下如常運作,而她仍束手無策地留在這里,衛逐離仍人魂兩分,一居斷清劍、一臥飲月棺。

月漸缺,時漸過,朔口很快便在眼前了。

他知道她愁思多焦,他知道她夜寐少安,他知這時間如暴雨前的烏幕壓在她的眉間心上揮之不去……他,都知道。

秉著碧光的身形靜靜立在窗前,殘月的芒輝弱了,映在她的頰上成了淡灰色的光廓。

這些日子以來,薛映棠總是央著他陪她,說話也好、沉默也無妨,直到實在抵抗不了睡意,才不情願地合眼睡去;許多次都如同今晚這樣,就這麼趴在窗邊睡著了。

「傻瓜,這樣會著涼的。」衛逐離瞅著她的模樣,輕輕地說。

如果可以,他願親自抱著她柔軟的身子上床;如果可以,他願為她披覆兔裘衣。但,現實里,他什麼都……不可以!

驀地,薛映棠頻起了眉,五官皺在一塊兒,微動了動身子,沒醒。

「是做了什麼夢麼?」她的表情很悲傷,悲傷到連他也無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憂忡。

緊接著,一滴燦透了的水珠兒從睫隙間穿過,順著頰畔滑墜。

所有的所有,像極十三年前初見她的夜,而他呢,還是凡塵不上心頭的衛逐離?還是嘲弄人心險惡、冷眼觀世事的衛逐離?

不,不是!他知道他不是。

若真絲毫未變的話,他不會為了是否回到肉身而猶疑不定,不會為了看到她在夢里悲傷而牽動惆悵,不會為了想替她拭淚去難以如願而格郁惱亂。

是的,對于身為魂體的無力,甚至是憤怒,他已嘗盡,所以決心找回肉身,應許守護她的誓願,如今眼看就要實現了,為什麼,他猶豫得停下了腳步?

他,在怕些什麼?

「離兒,你真寧願長埋魂魄于劍,也不願入輪回、再世為人?」他還記得,百年前,當他向師父請求魂封斷情時,這是師父問他的最後一句話。

「師父,我的初衷不變。」他也不曾忘卻百年前,當他回答師父時,斜飛劍眉不曾挑動躊躇,冷然眸底不曾浮現猶豫。

想起百年前的衛逐離,他找得出當初堅持離生棄死、永世不想為人的問題何在,卻始終欠缺足以讓他立足人間的答案,如同過去。

然而,僅剩的時間,能為塵封百年的疑惑尋出一個解答麼?

※※※

寒碧池畔,衛逐離與薛映棠並肩坐著,雖然感受不到對方的實體和溫度。難得先開口的是衛逐離。他輕聲地問︰「你會怕麼?」

「怕?」有些不解地挑了桃眉。「當然啦,我怕的事可多咧……」

「不!我的意思是……」微微沉吟,攢鎖劍眉,略略嘎啞地繼續道︰「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變得跟端木鐸一樣,除了私心,什麼人、什麼事都可以犧牲?」

「嗯……有吧,我曾害怕自己因為人心險惡就處處提防,最後變得除了自己什麼都看不到。」薛映棠認真想過,而後嫣然一笑,用清越又不失溫柔的聲音娓娓說道︰「不過,我現在不害怕了。」

「哦?」

「我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記原本的薛映棠啊!」笑容燦燦,她說。「也許真的人心險惡,但我相信仍有良善的一面可以信任。否則,人活著真是太可冷了……」

「真是太可憐了……」他喃喃地重復說道,似在自有自語。

「是呀,這世界除了自己沒別的人可以信任,這樣不是很寂寞、很孤獨麼?」這是她曾對他說過的。「像我,至少我就信任師父,還有你嘍!衛逐離你呢,你信任誰?」

輕描淡寫的一個提問,卻震得他顫抖了起來,許久許久都只能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沒能言語。

信任?當年,很久很久以前的當年,他幾乎連目己都無法信任了,所以,自願放棄肉身、魂封劍靈;如今,他能信任誰?

靜默如石青染紙,立時渲了開來。

凝盼向她澄亮真摯的眸,耳際是她風過檐鈴般打玲的聲音,百年前的、十三年間的、直到現在的所有記憶,匯聚成偌大的漩渦,奇異的是,他不覺自己即將沒頂,反而在亮得扎眼的中心點找到了什麼。

半晌,薛映棠幽幽地說,斂去了笑容的姣容里有愁。「你知道我現在最怕什麼嗎?」仰頸瞧了一眼,夜月只剩得單薄的勾了。「我怕自己真的無力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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