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壬符拖著步伐走在鏡花樓曲折的回廊間。
經過的每一座庭院,一草一木,每一朵嬌艷欲滴的花兒,每一個轉彎後,好像都隱藏著她的身影,仿佛下一瞬會出現在他眼前。
這是第幾次被她拒于門外?
自從那日由市集回來之後,她身體不適的借口像張偽裝的面具從未摘掉。
為何躲著他?
無法克制自己往花海中前進,他干脆放縱自己流連其中。
這是現在最接近她的地方。
佇立在花海正中央,他緩緩合上眼,那日的她立即躍上眼前。
他還記得,她的神情就像只斗敗的野獸,連自信心也狠狠被打到谷底,失去了光彩。
她哭了嗎?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是什麼傷她如此之深?
他想不起那女人說過的傷人話語,卻深深地記得她每一個近乎絕望的神情。
就連她傷心難過了,也情願避著他,不要他的陪伴。
他原以為兩人的距離逐漸拉近,如今看了不過是他自以為是,還沾沾自喜。
他揚首,回望來時路,輕易地捕捉到西廂的紅瓦屋頂。
還以為已經走了老遠,卻仍在離她很近的距離舍不得離開。
遇見她之後,每天都有不同的新感受等著他去挖掘,無論是好是壞,那是認識她後的體驗,他全部都接受。
好友水銅鏡說他最近偶爾會出現沉思的表情,性子也比以前沉穩些,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但也算有所成長。
成長能不能說是好事?
記得當時他曾這麼問過水銅鏡。
成長不全然是好事,也有苦悶呀!
水銅鏡給了一個當時他不很了解的答案。
而今,苦澀的事實擺在眼前,他有點了解好友的意思︰成長不一定是快樂的,有時候一個人的笑容背後總是隱藏了苦處。
如同那雙他愛上的眼,有著了解與內斂,神秘似海,還有那一絲絲以前的他難以理解的愁。
他不是沒有察覺,只是……從不當一回事。
在過往的日子里他是快樂的,不必擔心風吹雨打,不用擔心餓肚子,他根本不識得「煩惱」這兩個字。
可現在他終于懂了,或許似懂非懂尚在模索,只希望她願意告訴他。
他可以捧著一顆心一直等下去。
西廂今日仍是死氣沉沉的。
「紫陽姑娘,今晚……」
站在床邊的常春手里捧著華麗漂亮的衣裳等著替花雁行換上,卻只換來她的一句拒絕。
「我要休息。」芙蓉帳內,她面朝內,聲音有氣無力的。
「不行。」第三者的聲音插進。
是綠映。
「小姐。」常春福了身,然後瞥了躺在床上的花雁行一眼,對綠映搖搖頭。
綠映朝常春使了個眼色,摒退左右丫鬟,獨留下自己和花雁行。
「今晚有人會來找你。」
聞言,花雁行一震。
「我要休息。」
「不是十一王爺,所以你非接客不可。」
「我會寫假條。」花雁行還是堅持,松口氣之余,心頭又有股悵然若失。
不是齊壬符……
打從那日留下深叩她心頭的步伐聲後,並沒有如他所言的再來見她,他一消失便是七日。
是不是被他知道了關于她的過去,所以他決定不再見她?
種種的揣測在腦海里打轉,她不敢去尋找答案。
怕他冷然的眼色,更怕自己無法再承受遭人唾棄。
「我已經接到手酸了,短時間內不想看到以你的名字為開頭的假條。」綠映走到床邊,一把掀開羽被,「快起來工作了。」
多說也無用,背對著綠映,她蜷縮著身子,怎樣也不肯從床上起來。
強硬的背部線條說明了花雁行的決心,綠映朝頂上嘆了口氣,也懶得同她鬧。
之前見花雁行開開心心同齊壬符出游,她還以為這兩個人的感情因為那一夜突飛猛進,沒想到她回來後便把自己關在西廂,對任何人皆避不見面,甚至不工作,整日窩著。
難道是齊壬符做了什麼讓花雁行生氣的事?
「三日後是夜游湖的活動,至多讓你休息到那時。」沒想到向來最不需要她操心的花雁行鬧起脾氣來,可比任何人都還要難哄。
橫豎不管如何,鏡花樓不是難民收容所,每個人都在工作,不能獨厚她一人。
包何況鏡花樓里的花都是花雁行在照顧的,連續數日她一反常態,使得綠映只得向水銅鏡求救,從艷城里調些懂得花草的人來幫忙,否則向來以百花爭妍聞名的鏡花樓,可要暫時歇業整頓了。
緊抿著唇,花雁行知道自己是在為難綠映。
大伙忙著工作,她卻因為過去的陰影糾纏而躲在西廂……怪只怪自己學不會放下,倘若能放下的話,她又怎麼會逃離家鄉?
在那民風淳樸的小城鎮,恥于再提起的丑事。
說她是逃出家鄉的,倒不如說是因為敗壞家風被趕出來的。
畢竟為地方上有頭有臉的家族,父母如何能忍受自己家未出嫁的黃花大閨女和有婦之夫相往來?
當事情爆發開來,縱使她表示自己仍冰清玉潔,又有誰會相信?因為連她的父母都不相信了,更別提她抱著一片痴心狂戀的男人,居然欺騙了她的感情,為了自己月兌身,將一切罪過全推在她頭上,在外頭敗壞她的名節。
他的妻子更是恨她入骨,到處向人說她是個狐狸精,專門勾引別人的丈夫。
事情越鬧越大,終至家族蒙羞無法忍受。
被趕出去的那日,她還記得在他們的眼里只看到了對她的譴責和四個清楚的大字︰家門不幸。
是啊,到最後沒有人來憐憫她的不幸,在他們的眼里,她只是造成家族不幸的罪魁禍首。
又有誰知道她的心酸苦楚?
她只是以為自己愛上了一個對的人啊!
三日,轉眼一瞬。
不到夜晚綠映便率領眾姑娘直闖西廂,連哄帶逼地把花雁行從床榻上拖下來,發揮女人天生擅長的工作——梳妝打扮,將她弄得漂漂亮亮,然後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人已經在畫舫上。
簫笙清揚,鶯鶯燕燕的嬌笑聲混雜著。
也許是一陣子未曾接客,她竟覺得有些刺耳。
華美的畫舫布置得極其奢華,有股庸俗感,卻又異常適合他們這些人——尋芳客和色妓們。
「紫陽,你不是該到主廳去?小姐正在找你呢。」迎面而來的是東廂的月季,是鏡花樓里最紅牌的姑娘。
靠在船尾甲板上憑欄的花雁行看了月季一眼,沒有答腔。
「好姐妹,還在氣我沒阻止小姐硬把你帶上船?」月季斥退左右簇擁的丫鬟,靠向她,露出討好的笑容,「你也知道小姐是主事者,我總不能違抗她呀!」
花雁行悶不吭聲,一如往常冷淡的臉上也看不出喜怒。
置身于長安京里最大的卯巳湖之上,花雁行清徹如湖水的眸心和水面互相倒映,分不出究竟是哪邊的溫度冷了些。
「你是奉小姐之命帶我過去的。」
話說得好听,以為這樣她便會忽略她來的真正目的嗎?
「唉,要是可以,我也很想代替你去主廳,偏偏今日這艘畫舫上的主角是你,不是我。」月季一席話,又是偏袒她,又無奈自己幫不上忙。
「這種場面話留著應付客人吧。」跟她的冷淡不同,月季向來是嘴甜出名的。
月季眨眨眼,嬌媚一笑,「不過我可沒說錯,今日這艘畫舫的提供者就是沖著你來的,于情于理你都該陪伴在對方身邊……」
月季越說越慢,眼神也飄離她身上。
「那是什麼?」
花雁行順著她指的方向望了出去,是一艘跟畫舫比起來差上許多的小船正逐漸往這兒靠來。
一葉孤舟,在黑夜中顯眼得像是一片紅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