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震只是深深地看了突厥大軍一眼,便將他手中的弓交給身旁的兵士,轉身回帳。
接過弓的兵士,在仔細一瞧弓身時,也驚恐地默然無語。因為一支上好的黑檀木弓,居然讓海震給握裂了,而那弓弦上還沾染著斑斑血跡。
從此之後,海震沒有看過于曦存,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他常常想著,他射出那一箭的當下,講出采桑葚提醒她,不知道她听懂了沒有?還是那時的她,已經痛到听不進他的話,就這麼香消玉殯在他的箭下?
這些都是無解之謎,他無從問起,也得不到答案。身邊的人,上至征北元帥的懷化大將軍劉禎,下至伙房里的小兵,沒有人敢再提起于曦存的事情。
一場將軍大義滅親的戲碼,就這麼掩沒在滾滾的沙塵之中,在殺聲震天的沙場之中,仿佛也無人听到這樁逸事激起的一絲漣漪。
與突厥的仗,打了兩年。
這兩年內,突厥幾乎是傾盡全力,雖然也殺了不少中原士兵,但最終仍是落敗收場。海震在失去于曦存後,變得更加冷心冷情,只要是他當前鋒的戰役,突厥人必是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此外蔡強、蔡增父子也雙雙陣亡,以祭他心里那抹美麗的靈魂。
然而他的恨似乎不只如此,在最關鍵的一場戰役,他一個人單槍匹馬殺進突厥大軍,一刀捅進莫利可汗的左胸,像在為于曦存中的那箭報仇一樣。
就是這一劍,突厥人怕了、慌了,即使阿史那頁丸及時救駕,還傷了海震一刀,但比起莫利可汗的垂危,海震就算多挨幾刀也無妨。于是突厥人潰不成軍,接下來幾次的戰役,皆是以慘敗收場。
因此,重傷的莫利可汗遣阿史那頁丸遞上降書,即便他看著海震的目光是那麼憤怒與不甘,但這次的投降依舊切切實實、明明白白,給朝廷掙了好大的臉面,也讓國庫多了不少收入。
此次立了大功的劉禎與海震,當然是皇帝主要賞賜的人,在大軍回京之前,朝廷的旨意已由皇上的近侍姚公公千里飛奔傳來。
「……授一等忠勇伯,賜黃金千兩,封食邑六千戶……」姚公公緩緩念完對劉禎的賞賜,接著便換到海震,「鎮北將軍海震,武功昭昭,蕩平突厥,明德有功,升冠軍大將軍,賜黃金千兩,玉金腰帶……欽此。」
劉禎謝了恩,接過聖旨,但海震卻依舊跪在當場,久久不見其反應。
「海將軍,怎麼了?快接旨啊!」姚公公以為他沒听清楚,輕聲提醒。
海震吸了一口氣,沉著臉道︰「臣有負皇恩,不能接旨。」
在場所有人都因他的拒接愣住,姚公公替皇上宣旨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抗旨的,更別提這還是天大的賞賜。
「海將軍,這抗旨是要殺頭的啊……」姚公公有些尷尬地望瞭望劉禎,希望他能幫忙勸慰。
可是劉禎仿佛知道海震的心事,只是微微搖頭,喟然一嘆,並沒有開口。
海震恍若沒看到姚公公的為難,徑自說道︰「我為朝廷打了那麼多年仗,就當作換我這條命吧!」
在眾目睽睽之下,海震居然卸下了戰甲,恭敬地放在姚公公面前——當然,他敬的不是姚公公,而是他手上代表皇上的聖旨。
「我已為國家打了勝仗,達成皇上交付的使命,卻因此有負于心愛之人,讓她至今芳蹤杳杳,生死不明。如今我責任已了,卻有愧于心,就此辭官。此生若找不到曦存,我海震不再入京。」
他朝聖旨叩了三個響頭,而後便在眾人瞠目結舌下,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軍帳。
姚公公和劉禎面面相覷,前者苦著臉道︰「這……劉大將軍,這該如何是好?」
「你就照實回去稟報皇上吧!這幾年,海震也著實不好受,如果沒有他出生入死,這場仗根本不可能這麼快結束。」
劉禎想到自海震射了于曦存一箭後,他幾乎成了一個沒有情感的人,每天除了殺戮,還是殺戮,一個人所能承受的,也就這麼多了。
「這國家欠海震的,可能永遠都還不了啊……」
戰事結束了,突厥各部落的勇士,自然要回歸原本的部落。
不過這次戰爭拖得太久,突厥兒郎死傷無數,因此各部落都缺人缺得緊。過去的日子,雖然前方在打仗,但日子仍是要過的,放牧的人依舊放牧,只是由男兒變為女兒;和南邊人做買賣的人也並未因戰爭而停止,仍然用著鐵器、織品或駿馬等,交易南邊的絲絹綾羅、漆器銅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生活用品及食物。
突厥牙帳設在鄂爾渾河上游一帶,附近各部落林立,而這一年來,部落里最具價值的,就是一種新興的果子酒了。
听說這是一個小部落里釀制出來的,與突厥人好烈酒的習性看來,這果子酒並沒有喝下便燒喉嚨的效果,但其香馥濃郁的程度,卻勝過各部落里的各種好酒。
只是,這種傳說中的美酒,卻沒幾個人有福氣喝到。因為其材料取得不易,且釀制困難,連可汗的牙帳里,也不過得了一小瓶。
于是南邊來的商人,便口耳相傳這樣的美酒,傳呀傳地,卻沒有人真正清楚,究竟這酒該去哪里尋……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從停戰後的夏天,又過了一個夏天。離牙帳約五十里的一個小部落里,勤勞樂天的突厥少女正在努力工作著。有的擠羊女乃制女乃酪,有的剪下羊毛要用來織布,也有坐在一旁編花帽哼歌的。
只有一位少女和別人明顯不同,她不擠羊女乃也不編花帽,而是在一個小木桶前,將一籮籮算足份量的水果往里頭倒。
當她漸漸抬頭,那出色明媚的五官,如同早晨第一道陽光般燦爛,她不像純正的突厥少女那般有著顏色略深的肌膚,而是渾身上下如象牙那般潔白無瑕;而她的一舉一動十足動人嫵媚,好像草原里最奪人目光的那匹馬,擁有著風流且放肆的美麗,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優雅傲人。
「古芮絲!別管那果子酒了,要一整年才會好呢!你做馬女乃酒給我們喝吧!」一位正在擠羊女乃,名為押忽的少女喚著那名美麗的女子。
薩巴?古芮絲——便是于曦存在突厥部落里的名字,意思是「早晨的陽光」,當部落里的酋長將她帶回來,向大家宣布她的名字時,每個人都毫無疑問地認為,這個璀璨的名字她當之無愧。
于是,古芮絲便在這個部落里生活下來,她什麼都不學,就只學了如何釀酒。
無論是羊女乃酒、馬女乃酒、酪梨酒或是葡萄酒,她都學得很快、很好,久而久之,沒有人的酒能釀得比她美味,于是部落里所有的酒都來找她釀。
除了這些,她也開始釀一些大伙兒見都沒見過的酒,尤其是名聞遐邇的果子酒,更讓每個喝過的人都回味再三。
「馬女乃酒已經做了,正在等女乃發酸呢!」于曦存笑道。
「你這果子酒,做好了還不是賣出去,我們都喝不到呢!」另一名正在剪羊毛,名叫庫兒的少女遺憾地道。
「這次好不容易從南邊的商人那兒得到了桑葚,當然要快些釀。這果子酒若能賣出去,能換一整年的糧食哦!」
拿酒去換食物,是于曦存建議的,而第一次讓南方的商人試喝後,果然造成轟動,也和他們達成共識,讓他們分別由南方帶一些釀酒的瓜果來。
于曦存所在的這個小部落,便是因為這酒,日子比其他部落好過一點。
「唉,雖然古芮絲連羊都不會趕,但釀出來的酒確實是沒話說。我那沒用的哥哥啊,成天想著你的酒,再加上古芮絲又這麼漂亮,是我們草原之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想娶你呀!」押忽狀似煩惱,下一刻卻吃吃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