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息之間,仿佛蕩漾著果子酒酸酸甜甜的香氣,于曦存像是作了一場好夢,微微地笑了。
一個人、一匹馬和一個包袱,海震就這麼輕裝簡從地出發了。
他特地選在大清早,天還蒙蒙亮時。將軍府的下人才出門采買府里一天所需的吃喝用品,他便留了封信,悄悄地跟在後頭溜出門去。
動身的前一天,他才听到府里的親長姨娘們討論,將軍之子赴前線需要準備什麼東西,要帶幾個隨從奴僕,要不要雇馬車……等等,他听得頭皮都發麻了,索性來個不告而別,樂得省事。
因為他知道,這趟出去是去磨練、去受苦,而不是去享樂的。對于未來的艱苦生活,他已經有徹底的覺悟,因為他把最不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仍在府中時,他與于曦存走得近,父親不管,他的生母又已亡故,只有听到府里那些姨娘或嬤嬤們吱吱喳喳,說什麼門不當戶不對之類的話,他總是當成耳邊風。等到年紀漸長,他才發現問題所在。
他未來的夫人或許不是他可以決定的,而且等他回來,說不定于曦存都嫁人了,但現在的他一事無成,對這種演變也無能為力。
如果到時真是如此,他不會後悔,只會非常、非常的遺憾。
她說會為他釀酒,而加了桑葚的果子酒,也只為他一個人所釀,這承諾很重,很難達到,她做得到嗎?
一趟路,開始走得沉重。繞出了安善坊,走在朱雀大街上,海震騎著馬的身影顯得飄零。他幾乎把持不住要掉頭回去,抓起那小酒蟲問個清楚,只是最後的意志力要他不準回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抬起頭,明德門已在眼前,出了城門,就是出了京城。他想起前幾日和她去采桑葚,也想起了自個兒偷香竊玉的舉動,忍不住便往山崖上瞧去。
這一瞧,策馬的韁繩停止了,他痴痴地望著山的那一端,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從他的位置看過去,那個身影也不過米粒般大小,甚至一眨眼就可能忽略,或者認為只是陽光穿過枝葉的錯覺。然而他卻相信那是一個人影,而且,是他最熟悉的人影。
他望著那人影,那人動也不動,似乎也正望著他。縱使看不真切,他相信兩人在做著無聲的交談,那人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向他告別。
看著看著,海震不由得笑了。那只傻酒蟲,一定是抓不準他究竟什麼時候會動身,才會一早就在山崖上等著,幸好他沒有錯過她。
所有的彷徨,所有的疑慮,在這一刻全都化為虛無。海震鼓起了無比的勇氣,喝了一聲,一甩韁繩,策馬奔馳出了明德門。
他相信自己會永遠記得這一天的日出。
第4章(1)
五年後,中原軍大敗突厥軍,消息傳回京城,舉國歡騰。
「鎮北將軍的車隊已經快到了,听說再一個時辰就要進城門了!」
「那鎮北將軍海震名頭大,本領也不輸其父威武大將軍,咱們一定要去看看!」
「是啊!威武大將軍在突厥戰事底定後,還特地請調駐守西南,只為了避嫌,還有不與兒子爭功,而鎮北將軍更是大義,皇上的賞賜全捐了出來,瞧瞧海家的氣度啊!」
「走走走,去大街邊搶個好位置,迎接擊潰突厥大軍的鎮北將軍啊!」
一群鄉親從明月酒肆門口走過,吆喝的話語令坐在櫃台後看賬本的于曦存恍惚了片刻,忘了手上的工作。
他回來了……他終于回來了。
分離的這五年,人事全非,她父親因急病餅世,酒肆傳到她手上。幸虧她對于釀酒還挺有天份的,五花釀經過她的改良,再加上一些新口味的酒,總算沒砸了父親的招牌。
于掌櫃過世後,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門提親,都被她打了回票,都指揮使的兒子被拒絕了數次,到現在都還沒放棄。她知道心里等著一個遙遠的男人很傻,可是她答應了他,只為他一個人釀酒。
知道海震平安無事的消息,比知道他打勝仗更令人高興。他剛離去的前兩年,京里還听不到海震的名頭,但第三年開始,就听說一名叫海震的校尉勇猛無匹,殺敵無數,他在領兵時絕對一馬當先,殺敵示威,有他在的戰役,勝多輸少。
他在短時間內升至中郎將,最後射中突厥可汗之子阿史那及羅致命的一箭,莫利可汗因此退了兵,遞出降書,海震也因此被授為三品鎮北將軍。
皇上賜的宅邸,他沒住澳成了義塾;皇上賜的金銀財寶,他也沒收,全充做犧牲將士的撫恤金。就是這樣的大義情操,讓他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如此傳奇的人物,當然令群眾又好奇又景仰。酒肆里已經有好些客人听到外頭的叫喊聲,跑出去看熱鬧了,于曦存也跟著站起身,走到門外,只見一大群人全都往大街的方向走。
她忍不住笑了,這情景和她五年前的猜測不是一模一樣?
他成功了。
于曦存立刻轉回內間,取了一瓶酒出來,又快速地出了酒肆。
「大龍,酒肆里麻煩你了,我出去一趟。」
捧著酒,她一路直跑,因為擔心趕不上,她還差點掉了鞋子。好不容易匆匆趕到朱雀大街,已是人山人海,擠過人群才剛站定,便看到整齊浩大的車隊緩緩朝著這里推進。
于曦存深吸了口氣,心頭這兒跳的不知道是因為方才跑太快,抑或是對于重逢的緊張。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色衣裙,不禁有些懊惱怎麼沒穿個大紅大紫的吸引他的注意,縴手急忙整了整鬢邊的頭發,至少讓自個兒看來整齊利落些。
終于,她看見他了,他比以前更黑了些,也壯了些,眉宇間的氣質由當年的不羈轉為沉穩,高頭大馬的坐在一匹駿馬上,穿著輕便的甲胃,表情肅穆沉凝,但她卻明顯感受到他未形于外的不耐,忍不住低頭一笑。
這麼一垂首一抬頭的時間,海震的馬兒已接近她站的位置。他端坐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直往前走。
他其實不喜歡也不適應這種被民眾夾道歡迎的感覺。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偉大,他今天還能坐在馬上,可說是踩著其他弟兄的尸體回來,真正該受稱贊、受褒揚的,是那群犧牲的將士們!
可是他無可奈何。將軍這個位置,雖然可以讓他金戈鐵馬大刀闊斧,同樣的也會有繁文褥節的官場文化得遵守,他若今天不隨軍走這麼一遭,選擇徑自入宮,明天可能就有人參他一本,說他私自月兌隊,無視軍紀!
煩,真是煩透了!
皇宮的大門就在正前方遠處,他幾乎想要策馬狂奔,也省得這麼慢慢走,一頓飯的時間還走不過一個坊市。
然而就在他的忍耐要到達極限前,一個嬌美的人影赫然映入眼簾,讓他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停下馬來。
「小酒蟲?」海震有幾分驚艷,與故人相見更是欣喜,但長久以來沙場上的歷練,讓他硬是壓下了揚起唇角的沖動。
「果然,你還記得我。」原本她並不奢望他會在茫茫人海中認出自己來,想不到兩人的目光莫名地交會了,且她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光亮,不由得笑得比春花還燦爛。
這一笑,讓海震有些恍惚,好像心中一直深埋著的什麼情緒被她無意間觸動了,胸口感覺酥酥癢癢的,幾乎讓他僵硬的臉部線條都要為之軟化。
不過他沒有,硬著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道︰「你從小到大都長得這副模樣,也沒多幾兩肉出來,要認不出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