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你的錯!急診室布簾隔出的小空間里,他動也不動,只是心里已經被罵了第一萬次︰丁鴻鈞,你這個混蛋!
讓你最愛的女人連這麼一點最最普通的、合人情義理的要求都不敢向你說,你的愛算什麼狗屁啊?
他那什麼身份處境、分擔痛苦的理論,是不是也潛意識地在殘忍地考驗史佳對他的需要程度、還在和她那塊地做拉鋸的延長戰?
我是吃錯了什麼藥,怎麼會這樣對你呢?丁鴻鈞的手忍不住哀上史佳緊閉的眼下泛著青黑的眼袋,心疼她所吃的苦。
這一輕觸,卻把她給驚醒了。
迷蒙的眼楮眨了好幾下適應周遭的光線,意識躍入腦海的時候史佳一顫!
"小秉怎麼了嗎?"
"小秉沒事,點滴還沒打完,不過燒已經退了,睡得很好。"他輕聲回復她。
"那媽媽呢?"她想到跟她一起著急忙亂了一整晚的家人。
"我讓司機先送伯母去我家休息,折騰了一晚上,她老人家大概也累壞了。"
"喔。"這一覺醒來,睡時賴在他身上不用在意的尷尬全回來了。
史佳有點不知道要快速彈開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
"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他溫柔地回應她的無措。
"我睡夠了,睡不著了。"她孩子氣地揉著眼楮搖搖頭,很笨地不知道這可以用來當借口。
"那繼續坐著吧,這里只有一張椅子,醫院的冷氣太強,但是我很溫暖。"他寵溺地拍拍她。"今天丁鴻鈞無條件出借。"
"謝謝!"史佳們調地吐出一句,不太敢接觸地帶笑的凝視。
"不客氣。"他的笑容還是盈滿和煦的愛意。
實在不像一個被處境逼得不得不提出分手的失意男子。
"謝謝。"史佳又再說了一次︰"我指的是……今天晚上的事。"
今晚放下電話後十幾分鐘,一架私人直升機就帶著丁鴻鈞到她家頂樓,接走被水圍困多時、救助遲遲不到的一家三口。
說是"救命之思"絕不為過,她的感激不是兩個字"謝謝"就能表達完整的。
他嘆了一口氣,收緊手臂讓她更偎進他懷里,然後把下額放在她頭上,才像終于安心似地開始說話︰"今天要是你們任何一個出了什麼事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尤其是你,史佳。"他堅定地望入她逃避的眼里。
"說分開比較好的人是你……"她扁著小小的嘴。
"我以為你會好好照顧自己、會過得好好的,甚至更好。在我出現在你家、帶來一大堆麻煩之前不都是這樣?"丁鴻鈞用力捏捏她消瘦的臉頰。"結果看你對自己干了什麼好事了。"
"我吃不下嘛……"她別扭地絞著雙手。
"而且不睡覺?"他凶凶地。
"趕稿啊……"她聲若蚊蚋。
丁鴻鈞看著那張他痴戀的小臉,除了心疼之外,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感覺。
"你還在煩那塊地的事?"
在他嚴厲的目光下,她只有乖乖老實說的份。"……只是偶爾會想想……我這樣螳臂擋車地固執下去,還害你丟了工作,究竟有什麼意義;雖然那塊地對我們家來說真的有不同的意義。"史佳的頭越來越低。"但是……我都這麼大了,還不了解人生就是很多妥協構成的嗎?"
"所以……你的結論是?"
"如果可以對你有什麼幫助的話,"史佳把全身的重量放到他身上,感覺到久違的安全和放松。"我就把地賣了吧。"
空調機器的運轉聲在刺鼻的藥水味中回蕩,稍遠處醫護人員往門口聚集,是又有新病患被送到的陣仗。
"傻瓜。"很久很久以後,丁鴻鈞才冒出這兩個字。
她被罵過三秒鐘之後,才覺得不對,不滿地抬頭瞪他。"我正在解決一切問題的開端,你竟然說我是傻瓜?"
這才是他認識的史佳,脾氣一來,整個人都回復了原來的生動活力。
他快速地在她的紅唇上輕啄了一下,在她發火前趕緊接話︰"如果讓你賣地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從頭到尾我不會這麼舍不得逼你。"
"怎麼不是?最後一次見面你才為我不肯為你犧牲一點什麼生過氣啊!而且……如果有別的辦法,那一天在電話里,你干嘛還……還說得像我們非得老死不相往來不可?"她可要看看他又要怎麼說。
史佳可是氣鼓了雙頰。
"對我來說,除非能夠給你完全的保護、能夠讓你沒有任何負擔地和我在一起,否則,我沒有資格見你。"丁鴻鈞用最少的文字講完他心中最沉重的考量。"你不能否認,我的存在讓你的生活起了很多變化,而且大半是不好的。"
"搞不好那是我願意的啊!"她又扁嘴。"你都沒有問過我……"
"我記得你一開始就向我強烈表示過,很不願意。"他糗她,自個兒心里卻是甜絲絲的。
史佳用一個拳頭來回答他。
"好啦!在絕望中一意孤行的確是我不對,我道歉。"把玩著她的發絲,優閑中看不見他的思緒正在作復雜的排列組合。"但是身陷情網的人常常看不見很多事,硬是把自己抽開後,反而發現以前以為的死路,都是因為滿心滿腦一徑地繞著某個人、某個主題思考,而失掉了原來該有的靈活。"
"你嫌棄我!"史桂控訴著他話里說的"某個人"。
"說我看見你就被迷得暈頭轉向、腦袋變漿糊,這哪里是嫌棄啊?"丁鴻鈞用鼻尖去蹭蹭她。"為了能再見到你,我才會被激得聰明起來啊!"
"怎麼樣聰明?"
"你不肯賣地的堅持,一直都是有理的?"
"對!"
"公司為了賺錢非得買地,卻不是那麼正當合理的事。"
"完全正確!"
"有理的事為什麼要向不合理的事妥協?"
"其實人生就是由許多妥協構成的。"她重申這套自以為很有道理的鴕鳥哲學。
"不對。"丁鴻鈞對她搖頭。"人生是由追求自己心目中認為正確的目標完成的。"
"果然是年紀比我小的人說的話。"史佳覺得太過理想的說法,很不切實際。
"在找到最好的辦法以前,我不輕易妥協的。"他捧著她的臉,鄭重聲明。
"對什麼最好的辦法?"
"對你美麗的土地、對你、對我們的未來。"丁鴻鈞很認真的。"寧可全部放棄重頭來過,也不要這些有任何委曲求全。"
"我們的未來?"史佳眼巴巴地,閃著亮光。
她以為再也不可能的事。
"就快了。"他又親她一下。
"就快了?所以現在還不算?還沒開始?"她抓住他的語病。
"我知道這不太入耳,像是男人在向情婦開空頭支票。"丁鴻鈞捏捏她的鼻子,哄小孩似的。"但是接下來的事情難免要牽涉到你最討厭的人群和媒體,為了你好,我不介意當上一陣子地下情夫。"
"地下情夫?"'
"總之,讓我一個人去面對就好。"
史佳還想多問點什麼,病床上的小秉卻選在這個時候動了一體,嘴里喃喃地喊了一聲"媽媽"。
她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兒子身上去,在他身邊團團轉,又是倒水又是毛巾擦汗的。
丁鴻鈞站起來動動已經麻得差不多的全身骨頭,抬頭看見淺綠色的牆壁最頂端的一方小窗。天色是魚肚白,雨已經停了。
***
小秉學媽媽和阿嬤拿著大掃把在地上用力推動著,裝得很辛苦地跑來跑去。媽媽她們是在把家里淤積的泥漿、泥土和隨水漂來的垃圾雜物用力往外掃,他個子小,力氣也小,在一分只能跟著吆喝兼做些不費力氣的打雜跑腿工作,只有趁她們去忙別的事的時候才能裝模作樣一下,自己玩玩過過干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