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忍一點、痛一點,所以遺憾和思念就深刻綿長得接近永無止境。
相較之下,他對失去工作的毫不留戀,反而是決然又確定地,一點也沒有反悔惋惜的意思。
看著他從小到大的老爸,倒是先沉不住氣了。
"說老爸並不感傷這白手起家掙來的成就失在你手里,雖然稍嫌矯情了一點,但與事實相去並不遠,反正我的生活重點已經不在那上頭了。我真正擔心的是,你的志向、你的人生都在這上面,你究竟放手放得有幾分甘願?"
老丁先生觀察著,這幾日在家中看似無神,隱約卻察覺得出來腦子還是在動著的兒子。
"選擇自己認為對的事,就不用再去談什麼甘願不甘願。如果事情再從頭來一遍,我重新認識史佳、認識她對土地的堅持,那麼我的想法不會有不同,只是做法上會更積極一點、更圓滑成熟一點,甚至,多動點腦筋、多繞點遠路走。"
看起來,阿鉤的肚子里已經有一套東西了。
"但是……你卻在這個時候放棄了史佳?"
"一個連工作和承諾都保不住的人,能給她什麼樣的愛情?"丁鴻鈞搖頭,卻不是太沮喪。"要她一個女人來和我分擔我的失意、懊惱,同時繼續忍受外界的質疑訕笑?"
"這不是我留在她身邊的時候。"他很確信他自己的道理。
"看來,你對接下來要做什麼也是成竹在胸噗?"
"還談不上成竹在胸。"丁鴻鈞正在笑,笑的模樣實在不像是個剛被人生的矛盾擊倒的人。"差不多知道該怎麼做而已。"
"那我是不是可以請問一下我英明神武的兒子,你已經動手在做什麼了,對嗎?"老丁先生射出玩味興致的眼光。
"如果我說是呢?"
"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你讓我這個退休的老先生也忍不住手癢起來了。"
"真要玩的話,爸您的段數我還是要甘拜下風的。"丁鴻鈞笑著他那精得像狐狸的老爸。"你敢說現在還圍在環保署門口的那票生態保育人士,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老丁先生愣了一下,然後大笑出聲。
"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要聲明我老丁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哦。"
"我知道。"丁鴻鈞回給老爸一個了然的眼神。"要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跑出來,一定也是被我這頑劣的兒子搞出來的,你只是收拾殘局而已。"
"知道就好。"老丁先生點頭,而後又想到什麼似的皺眉。"你確定你要保持著距離,在你坐在家里動腦子玩事情的時候,把史佳排除在世界之外?"
"老爸雖然是老一輩的人,但也是談過感情的人。她可能會有的被拋下被隔絕、害怕被忘記的絕望感覺,我也能想像體會的。"老丁先生又說︰"你忍心放她這樣?"
不忍心又能怎樣?
丁鴻鈞嘆了口氣,飲盡杯中的紅酒;回到她面前,看著她為他煩惱、為他自責、為他掙扎,這樣會比較好嗎?
要說是他大男人的自尊作祟也行,他就是不能容許自己保護、支持不了史佳的同時,還要去變成她生活中的負擔。
天色越來越暗,雨的浩大聲勢沒有因為時間的任何改變而有任何不同。
他想起第一次去史佳家時,也是這樣一場壯盛的大雨,當時他的狼狽從某個角度來看,和現在的處境是差不多的。
那卻是一場想起來會讓人發笑的雨呵。
避家在叫,丁鴻鈞關上陽台的落地窗,進屋去吃飯了。
晚飯後,他在客廳陪老爸;他看晚間新聞,兒子看報。雨聲還是持續著,丁鴻鈞一樣听著,只是不知怎麼沒由來地煩躁。
新聞里正在報著,連日來的大雨已經讓全台各地陸續出現災情。
"台灣就是這樣,越來越多地方不能住人了。"
老丁先生隨口評論,丁鴻鈞還是把頭理在報紙里。
一段一段的災情報導往下,"汐止"這個地區被提起的剎那,他壓下報紙露出兩只眼楮改盯電視。
說是汐止幾十年來首見的大水災,積水已經到了半層樓高;畫面上盡是被滾滾泥水淹去大半的店家房舍,乘著橡皮艇的消防救難隊在救人、發送食物。
"史桂和小秉不是住汐止?"
"他們家在高處,應該會沒事才對。"丁鴻鈞應著;也不知道是安慰父親還是安慰自己。
"還是打個電話吧。"老丁先生替他說出心底的聲音。
就最單純的關心立場,這通電話他打得絕對有道理。
苞他想史佳想到快要發瘋、好不容易有個很好的理由听听她聲音,真的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丁鴻鈞一邊按著號碼鍵一邊自我催眠。
"嘟——嘟——嘟"電話沒通。
他再試了一次、兩次、三次……
看來那個地區的電信也中斷了,他無奈地放下話筒。
一直到這個時候,丁鴻鈞才真正開始替徐家祖孫三人的安危擔心起來。不能听到史佳親日說他們沒事,他無心做別的事卻又束手無策;在書房里踱步踱得地毯都快被他踩穿。
電話鈴聲一響就被他接了起來。
是史佳感應到了他的心焦嗎?那一頭是他無時無刻不在腦海里重播的聲音。
"阿鈞?"她那里的聲音很不清楚,電訊斷斷續續的,還有很大的雨聲作背景。
他卻絕對精準地听出史佳異于平常的情緒,很……焦急,很走投無路。
"怎麼了?"丁鴻鈞迅速平穩地回問。"小秉和伯母都還好嗎?"
"阿鈞……你……有沒有什麼辦法找到一台直升機還是橡皮艇……任何可以越過大水到我這兒把人接出去的東西?"
好像急得快哭了的史佳,力持鎮定地說完她的要求。
"好,你給我五分鐘!"他沒有遲疑半秒鐘,手已經在撥另外一線電話。"是小秉還是伯母?"
"是小秉。"好像松了一口氣,史佳的聲音變得顫危危的,全然不同于一開始的穩定。"下午媽媽發現他發燒,車子已經騎不出去,想說喝點水吃點藥會不會好,晚上卻越來越嚴重,水從外頭沖進家里、越淹越高,電話也打不出去。我們到頂樓借了鄰居的行動電話打119,可是好久都不來,小秉好難過,燒得都吐了,說不出話來昏過去……"
第十章
丁鴻鈞動動有些僵硬的四肢,在病床旁簡單的椅子和冰冷的水泥牆之間,試圖換個姿勢,重新找到一個能舒適地支撐兩個疲憊的大人體重的重心。
他的動作盡可能地小心翼翼,呼吸的空氣不敢多,連蓋件薄外套都輕手輕腳得像是捧著什麼貴重物品,就是怕吵醒懷里睡得正沉的史佳。
啊!史佳,他日思夜想,卻也日夜在壓抑中煎熬的禍首!此時佳人在抱,造成此番後果的自己又怎敢苛責她?
丁鴻鈞將頭微微側個角度,好能看清楚這張他一心懸念的臉蛋。
她瘦了!短短一個禮拜的時間,圓潤的雙頰瘦成一張瓜子臉。本來食量不小、睡眠不少,最會照顧自己、他從來不用擔心的她,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總是精力充沛帶著兒子活蹦亂跳的陽光媽媽,為什麼像是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明顯憔悴蒼白了這麼多?
是你?他心底的聲音重重地質問。
耳邊好像響起了今晚稍早,她那十萬火急的求救。原來是個鎮定自若、信心十足的一家之主,打那通電慶對他開口卻是這樣的遲疑、為難。
淹大水的夜晚、孩子發著高燒,她的焦灼無助可想而知。還好她終于還是硬著頭皮找上了他,也還好小秉只是單純感冒並發支氣管炎發燒月兌水;要是真出了什麼嚴重的問題,史佳不崩潰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