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他很尷尬。
倒是史佳先恢復了正常,很深思有條理的口吻︰"你親自去看過那塊地了嗎?"
"開車繞過。"
"沒有真的走近、走進里面去嗎?"
"沒有。"
"那你並不算認識它。"史佳很嚴肅地。
丁鴻鈞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認識"一塊地,在那麼理所當然的她的面前,卻又不好意思說出這個"從來沒想過"。
"找個時間,我帶你去那里走走。"她提議。"真正看到、模到了,你就會知道慶雲和我要保留這塊土地的理由。"
***
罷下過小雨,是個灰蒙蒙的大白天,人車都不頻繁、匆忙的假日早晨。
史佳在電話里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別穿太好的衣服出門,丁鴻鈞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她還是猛搖頭。
"別怪我沒警告過你。"她不以為然地掃過他干淨平整的高級Pclo衫、卡其褲和小牛皮休閑鞋。"我家貯藏室好像還有舊的塑膠雨鞋,你要不要將就一下?"
丁鴻鈞身上裝飾性的休閑裝扮是在高爾夫球場上談生意用的,真要帶他去親近大自然,她很懷疑究竟是他還是他家的洗衣婦會先想把她殺掉?
"真的有這麼夸張嗎?"他還是挺沒辦法進入狀況。
史佳抬頭看看天空,只要不再下雨,他們應該沒有打泥巴仗的機會。應該吧?
"好吧,那就走吧。"她的破牛仔褲和女工用的膠鞋踩進他的高級休旅車。
"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丁鴻鈞望向她肩上的帆布包,郊游野餐的幻想自動開始發芽。
"望遠鏡、礦泉水、很多很多的衛生紙。"她很實際地報告著毫不浪漫的內容。
"帶這些做什麼?"
"必需品。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交通很順暢,上了市民大道五分鐘再下來,往北開過了橋,目標就在望了。
"你對台北市的路況還滿熟的嘛。"史佳挺驚奇的,他在車陣里鑽進鑽出一點也不顯生疏,完全是台北市民的開車模樣。
"這算是贊美嘍?"丁鴻鈞自得地笑開,手還是穩穩地操著方向盤。
"是呀!幾個月前有個人連街上有什麼東西都不知道的哩,進步神速哦!"
"每天要開著車穿越整個台北市,不進步都難。"
淋雨事件之後了鴻鈞就失去了對司機的信任,寧可自己披掛上陣融入台灣詭異的交通文化,也不要為了偷那點便利性失去行動自由。
很大的教訓哩!
"跟著捷運線走,到紅樹林站就找地方停車。"史佳熟門熟路地指示著。
遠遠看來,她領著丁鴻鈞走去的地方根本就是塊不折不扣的荒地,除了清一色蔓生的植物外,完全看不出有什麼保留的價值。
靠近看也一樣,那些植物看來就像每個熱帶地區都看得到的雜草;望向荒地的核心,矮矮的灌木叢圍繞的除了荒煙和蔓草,了不起再多個恐怖的沼澤,他實在很難有別的聯想。
史佳沒有在道路的界限停下,讓丁鴻鈞急急地跟上去拉住。"你要走進去?"
她丟給他一個"廢話"的眼神。
"在這邊看不是一樣嗎?不就是大片的荒地而已?"
"丁先生,你知道你買不下來的地差不多在你打算開發的範圍的哪個位置嗎?"史佳禮貌地詢問吉。
"中間啊。"
"那你還遲疑什麼?"她不懷好意地笑著拍拍他。"今天就是來看我家那塊地的,你忘啦?"
他的確完全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尤其在他的鞋子有一半沉入泥濘中,而且另一半眼看著也要不保的時候。
"嘿!我警告過你了。"史使一把扯住他帶離原位,把他救高泥漿滅頂的命運。
"這跟我以往看地的經驗完全不同。"他試著替自己說點話。
"所以你知道你為什麼買不下來了吧?"
史佳走在前頭,盡量把腳踩在草堆上讓丁鴻鈞跟著,不會再沉下去。
穿過灌木叢之後,要時柳暗花明;柳暗花明的意思不是有什麼多了不起的人間仙境般的景色,而是不遠處就被人工搭起的簡陋竹枝圍籬圍住,過不去啦!
不用再往前走對丁鴻鈞來說就和柳暗花明的心情是不相上下的;他低頭檢視一下高到腳踝的泥巴印子,心里偷想。
"停在這里啦!"如他所願,史佳在竹籬前停下來宣布特赦。"我家的地還沒到,我們在這里看就好了,不要吵到人家。"
還來不及問是什麼"人家",史佳已經掏出望遠鏡給他,要他透過竹籬往前瞄準。
"要看什麼?"丁鴻鈞慢吞吞地把眼楮放到鏡筒後,搜尋目標。
"好多好多鳥家族住在我家的土地上,你該認識認識它們。"她用手遮著,眯著眼看,遠遠的一群白鷺鷥剛剛降落,正悠閑地在濕地上漫步。
"它們住在這里?"丁鴻鈞透過望遠鏡清楚地注視著那些悠游在這片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荒地上的生命。
"有些是,有些只是過境。你知道吧?很多候鳥喜歡來台灣的。"史佳把下巴貼上竹籬。"慶雲知道的比較多,以前帶我來他會一樣一樣教我認,我老是當卡通看偷懶不去記,現在腦子里就只剩白鷺鷥和黑面琵鷺。"
"就是因為這樣,你們一定要保留這塊地?為了這些鳥?"丁鴻鈞把望遠鏡還給了在一旁等著好像很想要看的她。
"這些鳥?鳥跟人一樣都是生命耶!"史佳對他"不敬"的口氣發飆。"你知不知道一年四季這塊地上的鳥都不太一樣?它們或許在這里休息,或者暫居一段時間,土地上豐富的生物資源和食物鏈對它們的生活是很重要的。"
"生物資源?"在丁鴻鈞眼中看來,這是塊不毛之地。
"唉……你真的很落伍哩!紅樹林都被談十幾二十年了,要不你電視廣告總看過吧?你剛剛跳來跳去不知道踩死了多少株水筆仔,穿過沼澤的時候我只是沒提醒你那里有彈涂魚和招潮蟹而且,沒想到你真的不知道啊?"史佳一副他已經沒救的
"你是說……我們現在正站在紅樹林里?"丁鴻鈞需要作確認。
"是啊!"
"我怎麼可能買下一塊自然保護區而沒有任何人阻止我?"他們公司的法律顧問和政府相關單位不會同時犯下這麼大的錯誤吧?
"這里不在正式保護區的範圍里。"史佳有點喪氣。"如你所說,它的正式名份只是一塊未經開發的荒地而已。"
"那……為什麼?"
"這里的物種生態沒有真正的紅樹林那麼繁多,但是河口海水浸潤的高鹽分含量地質其實是差不多的,紅樹林也有漸漸往這里發展繁衍過來的趨勢。慶雲他爺爺分家的時候,我那天才老公跌破眾人眼鏡選了這里,就是舍不得這塊他從小看生物做研究長大的地。"史佳的笑帶著點憂傷。"他說,小秉有權利像他一樣,有個很多生物作伴的童年。"
"可是……既然政府已經另外規劃了保護區的話……"這塊地並不是唯一的,丁鴻鈞是這樣想。
"保護區有人潮、有偷獵、有垃圾。"史佳搖搖頭。"台灣政府對保護法規的執行、人民看待的態度就是這樣。但是在這塊地屬于我私人所有的時候,我還能盡力讓它保留處女地的原貌。"
"但是專家學者已經評估過、劃分好真正需要保護的自然區域,你的立意是相當尊重生態沒錯,但是未免矯枉過正;照你的想法,世上所有的土地都該以它原始的姿態呈現,而不是開發成適合住人的模樣?"丁鴻鈞用邏輯道理和她辯駁。"在與自然和平共存的前提之下,我想我們有權利在適合我們居住生存的地方做開發。"振振有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