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家明作個手勢,冉方晴開了離她最近的一扇小落地窗,站上陽台。
厚厚的玻璃隔開了室內鼎沸的人聲、窒人的氣氛、虛偽的客套,被那樣的場面氣息弄得混沌一片的腦袋,也在略帶寒意的山風陣陣吹拂下,完全清醒了過來。從陽台往下望,是陽明山大片的林地,再看過去,便是只見燦爛不聞喧囂的城市夜景。山下的人花了許多時間、力氣甚至金錢想上山來看的,竟是這里的人推開窗就能盡得的東西。
不得不承認,有能力在這里置產的人,在某方面的確是比別人幸運。
整個晚上終于有機會能夠安靜地、真正地和自己相處一下了。
情況雖然有些混亂,但是冉方晴很清楚地知道,今天簽下的約,關系到她日後在建築界的發展。是她為自己的建築生涯邁出的一大步。
在整個興建工程結束之前,「威登」給了她自己的總建築師辦公室,和用她想用的人、選擇所有她認為最好的東西的權力。
這樣的條件,早在進建築系的時候,就是冉方晴所夢想著的了。
那時,她總是邊熬夜趕著她那似乎永遠也畫不完的空間透視圖、立體圖、施工圖……邊提振士氣似地碎碎念著︰有一天,當這些圖畫完成的時候,就是冉方晴成為世界知名建築師,作品被建築雜志、年鑒一再稱頌的時候了。
所以,得趕快,努力地畫。
而,常常在一旁陪著她熬夜的路易這時候就會說︰嗯,以後我就可以住在上了建築雜志封面的家了。
那時候,他們都是很天真、很浪漫的;在那個連看個電影都得編進預算里的窮學生時代,他們靠著這些夢想,活得很快樂。
後來路易走了,但是夢想還在;痛苦的時候,她總是盡其所能地讓生命循著夢想再回到那個有很多快樂的軌道里……
路易……好久沒想到他了……
雖然如此,和這個名字同步地,一個黑發藍眼的英俊笑顏立時浮上冉方晴的腦海。想起他時那種椎心刺骨的痛漸漸被歲月磨去,但是對他的印象,卻不曾因此而稍減。
「我真心希望有一天,我們能有機會一起完成所有的夢想,一起陪伴對方到永遠……」這是路易易給她的最後一封信,上面所說的話和那封信上的每一字、每一句一樣,都深深鐫刻在她的心底,如同她的心聲一般由她的聲音吐露。「路易,我的夢想已經在實現了哦。」冉方晴趴在陽台的欄桿上,迎著風,對著遠方喃喃地念著︰「那,你的呢?」
「或許,也在實現吧。」
平空冒出來的聲音回答了她,冉方晴嚇了一大跳,迅速地轉過身來。
小小的陽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增加了一倍的人口。
透出落地窗的光,讓她辨視出眼前站著的是個外國人,金發碧眼,北歐人的輪廓,有著一絲不苟的發型,和剪裁、質地都顯昂貴的西裝。
「威登」的初期成員大半是加拿大派過來的,冉方晴已經習慣,也準備好了和不同種族的人相處、共事;今天的酒會里,她說的「Nicetomeetyou」就幾乎要多過「你好,請多多指教」。
但是,眼前這一位,她確信自己沒見過。
他听懂了她的自言自語,還接了話,顯然中文造詣相當不錯。
還沒決定要怎麼對待這個人,他已經自己又找了話開起頭來了︰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酒會的主角自己一個人躲在外頭的狀況。」
「是嗎?你真的覺得我是主角?」及時恢復了鎮定,冉方晴自嘲地笑起來,沒有去追究他為什麼認識她這種簡單的問題。「這個酒會的主角,是出錢的大公司、受益的各方人士,和大家都期待的美麗‘錢景’,把我扯進來,根本是個大笑話。」
冉方晴靠回欄桿吹她的風,不再對陌生人多講什麼。反正這個陽台容得下兩個需要透氣的人。不認識的,楚河漢界,反而自在。
「你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整件事情的關鍵嗎?」
「關鍵?你以為威登公司少了我就蓋不出他們的東亞總部了?」冉方晴搖搖頭。「我作出我最好的設計,他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大樓,這只是個互蒙其利的游戲罷了。」
「你不該是這樣的!」陌生人的語氣似乎過分激動了點。
冉方晴挑著眉看他,不答話;因為不懂他的激動所為何來。
「你該是像剛剛那樣,對著遠方宣告夢想實現的女孩,對未來有滿腔的熱情才對呀。」
「如果能不被當成人們口中的主角,夢想可能會比較像它原來的樣子,我或許也會比較符合您的期望。」
陌生人沒有漏听她話里的嘲諷。
「很抱歉,我有些逾越了。」他很有誠意地道著歉。
恐怕不只是「有些」吧?不過冉方晴沒有說出來,只是搖搖頭表示不介意。
「我該回酒會去了。」家明該打包得差不多了吧?
「哦,我也是。」
他逕自打開落地窗,對冉方晴比了個「請」的手勢;走過的時候她狐疑地多看了陌生人幾眼,開始不確定他「剛好」也出來透氣是否只是單純的「巧合」……
無所謂,反正不會再相見。
四處看了一圈,卻找不到家明,看來還得再拖一陣子才能走。
冉方晴隨手拿了杯飲料站著看人。樂隊在一連串輕音樂之後開始演奏舞曲,舞池里開始聚集了幾對共舞的男女。
「參加舞會不跳支舞未免太可惜了。」
循聲望去,冉方晴發現剛剛的陌生人就在她身側。
「是嗎?」
明亮的水晶燈照射下,陌生男子的金發閃耀著熠熠光輝,晶瑩如翡翠的雙瞳瓖在完美得有些不切實際的面孔上;他的笑容看來有禮而無害,她卻明明白白感受到那股誘惑的氣息。
「MayI……」他作出了邀舞的手勢。「Please?」
「Sure。」冉方晴並沒有考慮很久。跳舞只是一種社交禮儀,不是嗎?
包重要的是,他炙人的眸光里,沒有容許她拒絕的余地。
下一秒鐘,冉方晴發現自己被帶進舞池里,隨著音樂的節拍,在陌生人的帶領下,翩翮起舞。
並沒有想要打破「陌生人」藩籬的,她寧願在這個酒會中,有些讓她感覺不錯的人存在;人名牽扯出的身份身家、人情糾葛,她向來沒什麼好感。
眼光轉出自己的思緒,冉方晴才發現他一直在看她。
一樣是那樣灼灼的、炙熱的、毫無保留的眼神,和亮晃晃的四周相映襯,更顯得迫人。
冉方晴迎視上去。她應該要害伯、要閃躲才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對這雙眼楮就是完全沒有恐懼的感覺;陌生卻又熟悉,兩種矛盾的直覺反應同時進到大腦中的檔案里,困擾著她慣有的邏輯思考。
這樣一雙湖綠色的眸子,像兩泓深不見底的湖水,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沉潛、探索,卻無端冒出了兩簇熊熊火光,在那碧波中燃燒著,燒掉她理智的運作,徹底迷失……
「你看起來很迷惑的樣子。」那雙眼楮眯了起來,少了那種凌厲的氣勢——他正在笑,而且笑得很開心。
「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不想理會他的嘲笑,冉方晴急著問出心中的疑問。
「你覺得呢?」他仍是笑意不減。
「算了,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的語氣冷下來。雖然很想知道答案,但是她更討厭那種被人耍著玩的感覺。
「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嗎?它或許能勾起你的記憶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