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林詩皓停下手上的動作。
「對啊!而且是下雨天去。」齊家順過氣來接話。
「我大概有四、五年沒去過動物園了。」林詩皓有點猶疑。
「那好啊,我們今天就去,我介紹我朋友讓你認識。」
「你有朋友在動物園?」林詩皓的眼楮開始發亮。
「對啊,我也好久沒去探望他了。怎麼樣?想不想認識他?」
「想!」林詩皓拼命點頭。
「那你還在猶豫什麼?」
———
「是你先說要去動物園的!」
「是你自己好奇我才說的啊!」
電梯門還沒開,兩個吵吵鬧鬧的聲音已經傳遍整層樓,伴隨著步出電梯的是兩個從頭濕到腳,還努力在針鋒相對的男女。
「我就跟你說下雨天很麻煩不要出門嘛!」林詩皓一邊撥著濕黏黏的頭發,一邊繞著正在開門的齊家哇哇叫。
「你說麻不麻煩由你決定,要去也是你說好的啊。」齊家推開大門,對兩個人腳下一路從門外延伸進來的水漬皺眉。
「你說的好像下雨天逛動物園一點都不麻煩的樣子,我怎麼知道這麼麻煩?」林詩皓拉拉黏在身上的襯衫,喳呼著跟進浴室。
「我只是說我要去看朋友嘛。」齊家抓了兩條干毛巾從浴室出來。「你自己愛跟的。」
「結果你朋友根本不出來──連大象都知道下雨天不要出來淋雨,我最喜歡的長頸鹿也都不理我……」
齊家把毛巾兜頭罩下,封住這個聒噪女人的嘴。
像擦小狽那樣用力地、徹頭徹尾地把她一頭滴著水的頭發擦干。
「我覺得河馬很可愛。」好不容易從毛巾中探出頭來,林詩皓突然冒出這一句,睜大眼楮滴溜溜地看著齊家。
「看你跟它們還滿能溝通的。」他拿起另一條毛巾開始擦自己,不置可否地看林詩皓。
「我不知道你會打香腸耶!」她的表情變成一臉的崇拜。
「小時候野過的小孩子不都會?」齊家聳聳肩。
林詩皓靜下來,似笑非笑的眸光掃過齊家。
「干嘛?」他被看得不自在,扯著毛巾的手停在半空中。
林詩皓的唇角慢慢往上彎,眼神還是沒有移開。
「笑什麼?」齊家呆呆地跟著傻笑。
「好玩。」林詩皓的頭點了兩下。
「什麼好玩?」齊家的濃眉向中心靠近了一秒鐘。
「很好玩。」林詩皓點頭更用力、更多下。
齊家眉峰聚攏的時間更長一點,還是決定自己的智商追不上她思考的速度。「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下雨天逛動物園啊!」林詩皓雙手攀上齊家的頸後。「很好玩。」微笑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燦爛笑容,她給了他一個小小的Surprise。
林詩皓吻了齊家。
雖然是突如其來,雖然是她第一次主動,雖然只是雙唇相踫的生澀接觸……那反應還是如燎原之火,迅雷不及掩耳地焚遍濕冷一身的兩人。
齊家的熱情在瞬間被撩撥到最高點,反客為主地攻城掠地,唇舌的挑逗侵襲之外,全身上下任何敏感的位置已然自動參與了反應,以最原始的本能表現人類最深切的,室內的溫度燃燒、攀升、沸騰……
「哈啾!」
小小的一聲噴嚏破除了所有魔障。
林詩皓錯愕加迷蒙的雙眼,有些不解地望著別過頭去努力想抑制「噴嚏狂潮」的齊家。
第一聲代表有人在想你,第二聲表示某個地方有人在罵你,而第三聲,以及以後所有的數字的意義則是──
齊家確定,他,感冒了。
一邊想停下往外狂沖的鼻涕口水,一邊用無辜無奈的眼神向林詩皓示意,他心里則在長長地嘆著氣……
他們兩個實在該一起去檢查一下。
每次好不容易有的親密時光都會被噴嚏破壞,搞不好他們彼此才是對方的過敏原。
「哈啾!」
……唉……
———
在齊家被兩個男護士合力拖進注射室還不忘回頭給她哀怨的一瞪之後,林詩皓吁了口氣,從候診室的椅子上站起來,往熟悉的電梯間逛去。等齊家挨完針到領藥至少還有十幾分鐘,她才不要坐在那里听那個討厭打針的家伙碎碎念到耳朵長瘡;放他自個兒吃草去,姑娘她還有更有意義的事可以做。
要不是把他騙上車直接開到醫院,那個昨晚燒到四十度半到天亮的齊家還當真打死不看醫生,硬是堅持「你抱抱我就好了嘛!」的小孩子論調。
林詩皓的唇角泛起一股毫不自覺的笑意。這個平常盯她盯得比她老爸還緊的「成熟」男人,到這種時候啊……別扭得跟什麼似的!
進電梯按了頂樓,林詩皓很習慣地接受電梯里其他人怪異的目光。這家位于郊區的私立醫院,以高科技精密先進設備和企業化管理的醫療品質聞名,但是最為人所知的,還是另闢于頂樓,佔滿一整層樓的精神病人復健區。
而台灣人的社會,至今仍認為家有精神病人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
步出電梯,林詩皓沒能立即適應樓層布局的變動,稍稍花了點時間才辨認出她想找的病房方向,直直走去。
林詩皓一直定期拜訪這家醫院的精神科復健病房,已經至少有八年的時間;而她拜訪的對象,是個再怎麼牽連都算不上有任何關系、任何交集的人。
第一次拜訪這里,是她大三學期中;為了完成一篇關于醫事法糾紛的報告,林詩皓選擇了醫療行為最模糊的精神科。當時她搜集到的資料中,有一樁被開業學長視作「錯綜復雜、無人敢接」的案子︰一個未婚懷孕的少女意外流產,婦產科醫生處理不當導致大量失血,昏迷近半年,少女在植物人病房中蘇醒,卻成了不哭不笑不講話的自閉癥患者,家屬追究責任卻扯出少女繼父及精神科病房用藥不當,加上原先就有明顯過失的婦產科醫師。若非重金禮聘,沒有任何律師願意去蹚這趟渾水。
據說,少女的各方親人都等著對高額的賠償分一杯羹。
據說,少女的父母對控告的方式各持己見,相持不下。
據說,少女的繼父另聘更有名強勢的律師為自己月兌罪。
據說……
但是林詩皓在高度警戒的病房中第一次見到張婉綾的時候,一點也不敢相信這是曾經遭受過這麼多折騰、被這麼多紛擾環伺,而且還在繼續下去的小女孩。
沒有任何人能夠打擾她吧?林詩皓想。
病房門口的守衛在聊天,護士拉了她的手要打針,媒體記者圍著一個醫生在病房外問東問西,拿著相機對她拍照……而那個不滿十八歲的小女孩,蒼白、略瘦但不見病容的她,只是很專注、很用力地看著窗台上啄食的小鳥。
林詩皓在她身邊輕輕地坐下,看著和她相同的景物。
守衛換了班,護士撤下了注射盤,醫生走了、記者散了,連小鳥也不知去向。一方亮藍的天空逐漸暗淡……林詩皓在張婉綾的病房里坐了整整一下午。
黃昏的時候,小女孩回過頭來,給了她淡淡的一瞥。
報告花了半個學期完成了,糾纏不清的官司拖了很久──但還是有審判終結的一天,位高權重的繼父、著名的婦產科權威、久恃要職的精神科病房主任,丟官的丟官、下獄的下獄,好像「正義」這種東西也會偶爾在社會中閃現的例子似的……守衛撤走了,病房主任換了人,小病房里的寂靜益發突顯著;不變的,是林詩皓這個會不定期造訪、病人自己可能都不一定認識的訪客。
八年的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非親非故」的林詩皓,一開始只是覺得她們倆很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