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那個娘們似的張其昀,雖然一張臉都痛白了,卻一聲也沒吭。
拿著一本《傷寒論》,張其昀坐在一片由美人蕉圍成的陰涼小天地之中。
他右邊一塊平整的石頭上,放著幾個缺手或斷腳的泥女圭女圭,一套小巧的陶捏小茶具,還有一個小小的針線籃,不過里面的彩線已經全部糾纏成一團,還有一兩塊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花布。
一個打開的木箱放在他腳邊,里面是一些陳舊的書籍,幾張折疊得很整齊的泛黃紙張,還有幾束燒炙過的艾草。
金色的陽光從隙縫中穿了進來,除了唧唧的蟲鳴和偶爾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響之外,周遭是一片寧靜。
他看了一會書,感受到陽光的那股熱力,于是移動身體,縮到葉陰下。
一陣奔跑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他不得露出了一抹微笑。
「其昀哥哥!」蕉葉分開,容素素一頭鑽了進來,因為奔跑而雙頰酡紅,額頭上滿是汗。
「你怎麼來得這麼慢?」
張家集人人都知道朱家的富貴園,當初朱家還沒搬走時,這座花園可是以奇花異草出了名的。
後來朱家在京城里發達了,全家搬進京去,這里就空了下來,本來還有人看守著,後來一場大火之後就荒廢了。
反正朱家有錢,也不在乎一個小地方的老宅子,所以也就放著不管。
因此這座廢園就成了孩子們的游戲場,不過因為地方很大,雖然有不少孩子會在這里穿梭、玩尋寶游戲,但若真要躲起來,也不容易遇到。
容素素平日在這里消耗掉許多時間,所以她對這座廢園最為熟悉,在她發現美人蕉園中原來這麼隱秘,只要將長而寬的葉片壓下來,就成了舒服又涼爽的墊子,而且不會讓人發現,她馬上就拉著張其昀過來看,並且很高興的把他們的秘密基地,從張家花園的小山洞移到這里來。
那山洞又孝又黑,還有點腐臭味,怎麼樣都比不上這里好。
但雖然如此,她還是很感激小山洞曾經帶給他們的快樂時光。
容素素沒有回答他的話,反倒是一把抓過他的手,心疼不舍的喊了一聲,「哎唷,一定很疼吧!」她輕輕的對著他手心的紫痕吹著氣,「這樣有沒有好一些?」
「好多了。」他微微一笑,注意到她雙眼紅腫,似乎像是哭過了一場,他直覺的以為她是在自責害他受罰,因此哭過了。
「我沒事,你別哭呀!」
她小嘴一扁,「我才沒哭呢。」
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放在地上攤了開來,「這是我從我娘的藥房里拿來的,你瞧瞧哪個可以用?」
容素素的娘是個女大夫,雖然過世幾年了,可是她的藥房卻一直留著。
張其昀一看,原來都是些小瓷瓶,上面貼了紅紙,秀氣的寫著藥名,「就這個吧。」他指著一個細頸長瓶,「你念念。」
她抓起那個瓶子,用著軟軟的童音念道︰「去……于膏。」
他搖頭輕笑,「是淤。」然後他抓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寫字,「于是這樣寫的,有沒有發現不一樣的地方?」
「嗯,我認得了。」她點點頭,沖著他一笑。
容尚進只對舞刀弄槍有興趣,對念書則是興致缺缺,想他的愛妻滿月復經綸卻不幸早死,他一直認為是書讀太多造成的,因此他也就不讓女兒讀書識字,且也沒想過要教她幾套功夫。
可是張其昀的想法不同,就因為容素素是女孩子,更加要讀書識字,將來才不會吃虧,所以他就像她的小老師般,殷勤的教導她。
「丫頭更聰明。」
得到了他的贊許,她甜甜的露出一抹笑,從瓶中倒出了一點藥膏,在他手心輕輕按揉著,並不時抬頭問他,「疼不疼呀?」
他搖頭對她道︰「不疼,丫頭很會幫人家擦藥,我一點都不疼。」
「對呀,以後我要當一個很厲害的大夫,就像我娘一樣。」她驕傲的抬起小下巴,「我幫人家看病,其昀哥哥就負責抓藥。」
她說完這句話,突然眼眶一紅、小嘴一扁,就伏在他的肩頭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唉,丫頭!」他嚇了一跳,扶住她的肩頭,滿臉都是緊張的神色,「怎麼啦?怎麼無緣無故的哭了?」
他有幾年沒看過她哭了,這會怎麼說哭就哭了?
容素素小的時候非常愛哭,稍有不如意就哭,大人說她幾句也哭,跌倒了更是哭,總之就像天天泡在淚缸似的,每天都含著兩泡眼淚。後來她娘開始生了病,她更加的愛哭了。
但是,有一天她跌了一跤,卻沒有哭,他看她疼得淚水在眼眶中亂轉,卻咬緊了唇不肯哭,他忍不住心疼的問她。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她拜托觀音菩薩讓她娘快點好起來,只要她娘能快點好起來,她就不再當個愛哭的孩子。
她遵守著跟觀音菩薩的約定,真的都不哭了,雖然她娘最終還是因為病勢加重而過世,但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樣愛哭了。
所以她這一哭,讓他慌得手足無措,頻頻詢問,「丫頭,你倒是說說話啊?」
她身體一滑,窩進了他的懷里,雙手摟住他的腰,抽抽搭搭的說︰「其昀哥哥,你可不可以去跟爹爹說,我要留在這里,哪里也不去。」
他一愣,「你說什麼?」
她抬頭看向他,閃著淚花的眼神中充滿期待,「爹爹早上好高興,他還把我抱起來轉圈圈,說他等了這麼多年,總算等到個缺了。」
「啊!」張其昀愣了愣,隨即想到,「缺?對了,容叔叔買了一個參軍,我怎麼給忘了。」
「我跟爹爹說,你由自己去城里當大官,我要跟其昀哥哥在一起,可是爹爹卻很生氣的罵我,說我是容家的女兒,不是張家的,還不許我以後跟你在一起,否則他就要打我。」
她一點都不明白爹爹干嗎生氣,他以前也對其昀哥哥很好的呀,而且娘還在世時,他也不常叫其昀哥哥小女婿的嗎?
她當然不知道張舊學上門給了容尚進難看,要他好好管教女兒,不要拖累了他兒子,他的愛子前途無量又早有婚約,可不希望被這個隔壁的野丫頭給拖累了。
而其實容尚進對張其昀很好,又讓女兒跟他玩耍,完全是看在過世的愛妻分上。
他那溫柔美麗的妻子跟張其昀特別投緣,總是把他帶在身邊,教導他一些醫藥知識,他儼然成了她的小徒弟。
對于這一點,張舊學也是頗有微詞。
他認為兒子本來書讀得好好的,都是叫隔壁多事的婆娘給帶壞了,說什麼以後不當狀元,要當大夫。
這可把他給氣個半死,狠狠把兒子抽了一頓,他才不敢再說要當大夫的瘋話。
只是他並不知道兒子只是不說了而已,並沒有打消念頭。
張其昀伸臂摟住了容素素,輕輕的撫著她的發,「我不會讓你爹爹打你、罵你的。」他一柔的說︰「我會永遠保護你。」
「嗯,我也會保護你的。」她抓起他的手,輕輕的撫著上面的紫痕,「我不會再跑掉了。」
她不會再因為害怕就跑掉了,絕對不會再留其昀哥哥一個人挨他爹的揍了。
現在想想,好像每回總是她闖了禍,害他受罰。
街上的野孩子欺負她、拿石頭丟她,其昀哥哥會保護她,他總是那麼溫柔的大叫,「丫頭快跑、快回家。」
所以她就拼命的跑,從沒有回頭看過其昀哥哥會怎麼樣。那樣是不對的。
她拉著他的衣袖,認真的保證,「我一定、一定、一定不會再跑掉,把你一個人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