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淚,燙著了他,責備著他。
她的表情如此脆弱,那般迷惘。
這一生,他說謊成性,為達目的幾乎不擇手段,他被人咒罵過、憎恨過,可從來沒有哪一次,他如此羞恥于自己的行為。從來沒有哪一回,他這般想將一個女人擁入懷中,坦承他的無恥,告訴她他很抱歉,可他不敢,怕又驚了她,怕她再次在他手中碎裂崩解。
今天,他做得已經太多,多得有些過了頭,她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她的經歷是六年前的事,不太可能和那件命案有關。
如果他敢和自己承認,這一切,不是為了查案,只是為了滿足他自私、萬惡、該死的好奇心。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將她的手擱到了桌上,收回了手。
凝望著她蒼白的小臉,他沙啞的開口道歉︰「我很抱歉。」
她看著他起身,幾乎是有些困惑的含淚望著他。
「晚了,你吃完早點睡。」
他走了,帶走了他的碗筷,留下了她的。
可她已經沒了胃口,她看著他關上了門,心頭仍在狂跳。
她以為他會追問,追問那些悲慘過往,追問她難以啟齒的遭遇,追問她曾經做過的事。
可他沒有。
他只是和她,道了歉。
她的手背,彷佛仍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熱力。
緩緩的,她收回了手,以另一手輕握在身前。
淚,仍懸在眼睫,一顆心無端端的抽疼著,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惶惶的,她起身將門上鎖,月兌去外衣,熄了燈,上了床。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沒有哭,在那之前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了,在那之後她也不曾掉過淚。
那麼多年了,她幾乎以為,她已經失去了流淚的能力。
可如今,淚盈在眼。
黑夜里,她能听見他在鄰室活動的動靜。
恍惚中,彷佛還能看見他那張粗獷的臉、炯炯的眼。
她閉上眼,感覺熱淚成串滑落。
我不會傷害你。
他說。
我不會。
那沙啞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輕輕包圍著她,緩緩融進胸口,滲入心中。
這一夜,淚如泉涌。
我不會……
第5章(2)
黑夜深深。
他坐在床沿,以雙手摩擦著自己粗糙的臉。
這些年,他還以為他的良心早被狗吃了,誰知原來竟有剩。
輕扯著嘴角,他無聲苦笑。
抬起頭來,他看著和她房間相連的牆。
這些天,他明的、暗的觀察著她。
他很快就發現,這個女人雖然看似冷漠,也不太親近人,還用著幾近鐵腕般的方式在管理應天堂,但她卻意外的有顆柔軟的心。
她每日清晨,天未大亮,就會帶著藍藍出門去。
一開始,他以為她是去見那位行蹤不明的少爺,但她只是在附近走著,東繞西轉的,然後又兩手空空的回來,他一度以為自己跟蹤她被發現,可沒多久,他便察覺她出門不是為別的,她和人們說她是去散步,只是四處走走,借著清晨涼爽的晨風,醒醒腦。
但她不是。
她是去看每家每戶的情況,特意去看。
看誰沒出來打魚,看誰沒起床耕田,看誰沒修整屋子,看誰家沒有炊煙。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注意著一切,關照著藥堂里的人。
她認得所有出入宋家的每一個人物,甚至曉得對方家里的情況,她知道誰家的孩子還病著,曉得哪戶的米缸快見底,她清楚哪個人的屋頂在漏水,明了究竟有誰需要幫助。
她從不對他們噓寒問暖,可她總是先一步注意到人們的需求,她派人送藥,給人工作,找人幫忙修屋。
她不常笑,但她的心軟得像塊女敕豆腐。
他不認為她真的和那件事情有關,可卻也不能否認她有可能會幫助她的救命恩人。
那個失蹤的宋應天,真的變得越來越討厭了。
懊死!
有些著惱的耙著黑發,他一手巴著頭,一手撫著整天都在隱隱作痛的腰傷,往後仰躺,倒在床榻上。
或許,他應該要退出這件案子,他通常可以讓自己置身事外,但這次他很顯然失去了應有的客觀。
他總是很好奇,可好奇心向來會殺死貓。
一直以來,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夠小心,總有一天會因為這樣而倒大楣。
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每個人都會說謊,他不可能得到每一件問題的答案,他應該要記取教訓快點月兌身,他身上的傷就是證明。
而那個女人,她那雙含淚又無助的眼……
老天,即便是現在,他還能清楚看見,她那脆弱得教人心疼的表情。
我會保護你。
狽屎,他從來不曾真正保護過任何人。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他很會說謊,十分擅長。
為了和人套話,他說過的謊言足以堆積成山、匯聚成河,如果真有拔舌地獄,那給他上萬條舌頭都不夠那些夜叉鬼差拔。
可天知道,這次不是,他說了,才發現自己是真心的。
他不想讓任何人傷害她,他想宰掉任何敢動她一根汗毛的人。
一瞬間,他有種立刻起身逃走……不,離開的沖動。
他不缺錢,至少現在不缺。
前幾回他領到的錢,夠他用上好一陣子,到處游山玩水。
他可以走出去,找到那些人,告訴他們,他不干了,然後他就可以轉身離開,把一切都拋在腦後,就這麼簡單。
他霍地坐起身,低低再咒罵一聲。
他娘的,他的腰在痛,頭在痛,全身上下都在痛。
他需要酒,非常需要。
可她不喜歡酒,她不喜歡酒鬼。
狽屎,他管她喜不喜歡什麼,他真的應該就這樣走出去。
沒錯,真的應該。
深吸口氣,他拋下那沒來由的罪惡感,起身拉開門,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他會去找壺酒止痛,然後離開這里,去過他逍遙又快活的日子。
天一亮了。
她以為會一夜無眠,卻意外的入了夢鄉。
再醒來,陽光已透窗而進。
她起身梳洗,穿上外衣,將長發挽成簡易的髻,再戴上帷帽,然後開門走了出去。
棒壁的房門緊閉,沒有傳來一絲聲息。
她停在他門前,半晌,才有勇氣敲門。
門內,無人應答。
她再試一次,還是一樣。
白露稍稍松了口氣,她以為自己已準備好該如何面對他,但顯然這只是她另一個自以為是。
她轉過身,打算先下樓去吃點東西再說。
行過廊,她下了樓,誰知卻一眼瞧見,他已坐在那靠窗的桌。
不由自主的,她停在樓梯上,看著他。
那個男人背對著她,那烏黑茂盛的發如野草一般強韌,高壯的身軀就像座小山一般,擋住了快半個窗景。
明明,還隔著大半個飯廳。
心跳,不知怎,跳快了些許。
驀地,像是察覺了她的注視,他轉過頭來看著她,他的臉背著光,她看不太清,然後下一剎,她看見他拉開了嘴角,露出了白牙。
那是抹笑。
不由自主的,她舉步下了樓,來到他身前。
「早。」他看著她說,替她從筷筒里拿了雙竹筷,放在桌上,靠窗的那邊︰「坐啊。」
那兒,背對著窗,客棧外的人們,瞧不見她的臉。
她走過去坐下,還未出聲,已听他揚聲和小二哥點了菜。
「小二,來碗豆漿,再加一籠湯包!」
「得,馬上到!」
才坐下,她就嗅到了那絲酒臭,原以為是隔桌的人叫了酒,但大清早的,沒人桌上真的擺上了一壺酒。
她抬眼朝他看去,那男人嚼著油條,喝著豆漿,笑看著她,瞧著和前些天沒什麼太大的不同,就只有那雙眼,布滿了血絲。
她盯著他,要自已忍住,別多說什麼,但是當小二哥咚的一聲將豆漿和小籠包放上桌時,她終于還是月兌了口。
「你喝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