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讓他愣了一下,只能瞧著眼前那小小的娃兒。
她小小的臉蛋漲得通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豆大的淚一直掉,不知怎,竟比先前更加讓他難受得緊。
「對不起……你別哭……別哭了啦……」听得自己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已拿布巾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悄聲承諾︰「我再抄一本給你。」
這一句,讓她瞬間哭聲稍歇,睜開水漾般的大眼,狐疑的瞅著他。
「真的?」
他一定會後悔的,那瞬間他不是沒想過,可一張嘴,卻還是無法控制的冒出了保證。
「嗯,真的。」
確定他是說真的,她原本還哭得像肉包子一樣皺皺的小臉,霎時破涕為笑。
那笑靨,好可愛、好可愛,像春天里陽光下迎風搖曳的小花一般——
但,那才是惡夢的開始。
自此而後,她背誦算經的聲音,就理所當然的不斷回蕩在他耳中,整整個把月,未曾停過。
「凡算之法,先識其位,一從十橫,百立千僵,千十相望,萬百相當……」
她早也背,晚也背。
吃飯也念著,洗澡也不忘,就連睡著了,都要夢囈個幾句。
「凡乘之浩︰重置其位,上下相觀,頭位有十……六噗唧、五噗唧……」
三更半夜,他半夢半醒,只听她嘟嘟囔囔還背錯,忍不住開口糾正︰「是六不積,五不只。」
話出口,他猛然驚醒,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還在驚慌自己竟被制約,就听見她咕噥道歉。
「對不起啦,是六不積,五不積。不對,是五六只。咦?奇怪,是五只還是六只?」
瞧著她在夢中喃喃自語,困惑的攢著小小的眉頭的模樣,實在教人心疼又好笑,他忍俊不住笑了出來,知道她沒繼續下去就無法睡好,只得嘆了口氣,認命開口提醒︰「六不積,五不只。上下相乘,至盡則已。」
听到了答案,她露出豁然開朗的笑容,翻個身窩到他懷中,又繼續嘟嘟囔囔。
男孩好氣又好笑的嘆了口氣,知道在她背完之前,他是不用想睡了。
明明和她說過了,這得活念不是死背,可她性子硬,偏是要先背起來再說。
天知道,這還只是卷上而已,還有卷中和卷下呢。
他的苦日子,恐怕才剛剛要開始而已……
***
水波蕩漾……
氤氳的水氣中,一位穿著僕佣衣裳的姑娘推開了門,端著一盤澡豆,朝那果身在浴池中沐浴的男人走來。
她在他腦袋後方蹲跪下來,輕輕的把漆盤擱在地上。
男人沒有動,看起來幾乎像是睡著了,束起的長發依然是束起的,像是髒掉的麻繩一般,擱在腦後地上,灰灰髒髒的。
倒是他還記得要先洗澡再下水,清水在他矯健黝黑的皮膚上蕩漾,那模樣頗為誘人,可這兒燈火昏黃,再更下去就看不清楚了,實在有點可惜。
這一趟,他出門忙了個把月,若換做城里其他那些二世祖,定是先把事交代給下人,就先回家梳洗休息,至少先吃飽喝足了,其他事改明兒再說。
可他不是,他就是非得要做到日落西山、三更半夜了,才願意回來。
明明這鳳凰樓又不是沒人了,也不差他一個。
瞧給累的,睡著了吧?發都還沒洗呢。
泵娘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暗暗在心里哼了一聲,但還是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解開了他束起的長發——
驀地,原本擱在水中的大手,霍然抬起,閃電船抓住了她的手。
她輕抽口氣,抬眼瞧去,卻見他臉上的布巾還遮著他的視線,但他濕熱的大手確實準確無誤的逮住了她。
「你在這做什麼?」
低沉的聲音回蕩一室,帶著微微的惱,質問她。
「替你送澡豆啊。」她眼也不眨,笑盈盈的說︰「你出門那麼久,發一定久沒洗了,又髒又臭的,不多拿幾個澡豆來怎能洗得干淨?」
「這是下人的事。」
「晚了,我讓大伙都去睡了,誰要你這麼遲才回來。」
他緊抿著唇,握著她手腕的手,略微收緊了一些,然後松了開來,作勢要起身,她瞧見忙迅速伸手壓住他厚實的肩脖,開口用最直接有效的話,阻止他。
「你別起來,一起來就什麼都讓我看光了,我還沒出嫁呢。」
這一句制止了他的動作,但讓他的下顎繃得更緊了,「你還想嫁,就不該在這。」
瞧他不開心的,可他的不開心,恰恰好就是她的開心呢,這幾年更是如此。
她嘴角噙著笑,收回在他肩上的手,道︰「靜哥,我們是兄妹,妹子幫辛苦工作回家的兄長洗洗頭,不也挺應該的?躺著吧,我替你把發洗一洗。」
沒來由的,她那聲刺耳的稱呼竟較以往更加擾人。
「我可以自己洗。」他著惱的說︰「你是大小姐,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她听了,也不惱,只顧著解開他的辮子,笑咪咪的道︰「你不把我當妹子你就起來吧。」
他全身肌肉微微繃緊,室內只有淙淙的水聲。
有那麼一秒,她以為他會站起,她屏住了氣息,等著。
但他沒有,終究是沒有。
看著他緊繃卻不動的雙肩,她心底渾現一絲惱怒,一點遺憾,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慢慢以指替他梳開了發,一次又一次,輕柔的、細心的,將他的黑發梳開,拿木勺舀水淋濕,用澡豆在手里打出泡沫,再抹上他的黑發,按摩著他的頭皮。
罷開始,他依然有些僵硬,但緩緩的,她可以看見他放松了下來。
他這一趟跑船,去了益州將近一個月,她知道他已經比一般男人都還要愛洗澡了,可手上潔白的泡沫,依然漸漸染上了髒污。
就算在船上,也不是天天都有淡水可用,雖然說旁邊就是大江大河,總也不能要他天天生河里跳,不是說他不想,這些年來兩人一塊兒長大,她曉得,他想得可厲害了,若不是因為礙于風家大少爺的身份,他定是天天往水里鑽。
就沒見過哪個男人,像他這麼愛洗澡的。
所以,每次他一回來,她知道他一定是先到浴池里泡上大半天,這是他少數縱容自己的奢侈。
這男人頂著的頭餃,明明就是風家大少爺,他平常卻處處苛待自己,無論吃的用的,他總是隨隨便便,除非是為了要和人談生意,衣著打扮得上得了台面,否則他能省則省,絕不多花家里一分一毫。
她拿起木勺,再舀起幾勺溫熱的水,替他沖洗長發,然後再上了一次皂。
他那雙黑亮的眼,仍置在布巾之下,但她看見,他額上的緊繃,已然漸漸撫平。
當她再次替他沖水,他的呼吸平穩深沉,一勺又一勺的,她讓水流將髒污帶走,小心的不驚擾他,讓那一頭長發再次變得烏黑柔亮,輕輕的她以小手覆上他的額發,避免水流沖入他的眼耳。
木勺里的清水流盡,她的手指順著他的眉骨滑過,抹去那殘留的水珠,然後不自覺的停在那里。
最後一道糾結在他眉間額上的青筋,在她溫柔的指尖下化開。
她能感覺,他溫熱皮膚下的脈動,那麼穩,那般沉,就像他的呼吸一般。
睡著了嗎?
不由自主的,她彎來盯著他黝黑的面容。
他的嘴角下巴,經過了一整天,已冒出了些許胡碴,滴滴的汗水從毛孔中滲了出來,懸在其上,然後順著他臉上嚴酷的線條,匯聚滑落。
左邊的眼角旁,有些新增的扭曲小疤痕,看起來像是燒燙傷,但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它們不是很顯眼,不仔細看還不會看見。
可她向來很注意他。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習慣,但她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