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任奇雄一口答應。
對于父母老是把「砍、殺、死」掛在嘴上的凶狠對話,他早就習以為常。
小時候,他以為父母感情不好,大一點才明白那是他們夫妻的獨特相處方式,跟對方講話比凶惡、比嗓門大,听起來像吵架,細听才能明白話中全是關愛對方的潛藏情意。
欸,世間夫妻百百種,反正他爸媽絕對不算最詭異,某方面來說或許還稱得上是天生一對。
「我差點忘了!」任天福望向兒子。「阿雄,我跟你財叔說了,後天到公司上班,你看要幫他安插什麼職位。記著,他腳跛,工作別太辛苦。」
「是。」對于父親的要求,任奇雄照樣允諾。
當年他使盡招數,終于迫使老爸決定解散幫眾,讓「擎天幫」走入歷史。
但是老爸並未收掉旗下經營的酒店等等聲色場所,照樣養著一大群圍事小弟,每天依舊和各幫大老飲酒作樂,根本只是化明為暗、自以為低調的幕後大哥。
于是,他讀完大學、當完兵,立刻洋洋灑灑寫出一份創業企劃書,拉來母親做說客,逼著老爸收掉那些酒店,幫忙籌措創業基金,成立「天福生命企業」。
生命企業也就是專門處理死者身後事的葬儀社。
還記得老爸看完企劃書,一雙眼瞪得超大,一張臉脹紅得像快腦溢血,氣得差點沒用亂拳送他去天國報到,再把創業資金「燒」給他。
幸好,他的堅持、加上母親的眼淚和大嗓門,獲得最終勝利。
酒店關了、公司開了,老爸不甘不願地坐上董事長寶座,嫌穢氣的酒肉朋友逃的逃、散的散,剩下一些不忌諱的死忠兄弟們跟著改行。見慣了江湖上腥風血雨,死狀再恐怖的大體、再難搞的公祭場面都嚇不著他們,幾年磨練之下,一個個全成了公司最稱職的員工。
正如母親所說,他創立這間公司算是在為老爸過往一切贖罪、做功德,收留一些從監獄出來,有心改過卻無處可去的叔伯們更是義不容辭,就算曾經因此招惹來一些不必要的誤解與麻煩,有足夠能力解決的他也不放在心上。
「明天我會叫奕迦看看有什麼適合的職缺給財叔,做不慣再調整。」孫奕迦如今是他的左右手,掌管公司人事與財務。「至于薪水,我想比照仁叔。」
「你決定就好。」任天福樂于當個不管事的掛名董事長,反正兒子做事他放心。「明天中午,我和你媽就要搭郵輪出國玩,半個月後才回來,你別把你財叔的事忘得一乾二淨,讓我到時沒臉見兄弟就好。」
「安啦!我什麼時候——」
一陣旋律揚起,打斷任奇雄的話,他拿起手機一看,是在交通隊服務、常讓他在第一時間贏得不少生意的李叔。
「李叔——」
「阿雄,你們家阿忠那小子不曉得死在哪個女人床上,我電話快打爛了都不接!」手機那端傳來李叔氣急敗壞的聲音。
「拍謝。」
任奇雄連忙道歉,看來明天他得好好釘一下負責對外聯絡,卻老是讓人找不到的楊盡忠。
「李叔,以後有什麼事可以直接找我,我來處理。」
「那你先幫我處理這件。有個重大車禍,死了五個,還有七名傷者,救護車嚴重不足,隨車的替代役看到尸體還給我昏倒——欸,反正救護車載活的,你來幫忙處理那些往生的。雨越下越大,讓他們躺在路上淋雨實在是……」
听出李叔語帶不忍,看來現場情況悲慘,任奇雄的情緒也跟著低落。
「OK,我接手。地點在哪?我馬上調人車過去。」
車禍現場遠比任奇雄預想的淒慘數倍。
卡車司機疲勞駕駛又超速,因此失控追撞三輛轎車,力道之大將其中一輛車撞飛到慢車道,當場砸中正在等紅燈的數輛機車,死者幾無全尸。
燈光下,雨水和著血水淹出令人觸目驚心的血湖,逃過一劫的幾名目擊者被眼前的景況嚇壞,吐了又吐,隨著風雨飄來一陣陣腐臭與血腥味,連任奇雄也被燻得惡心。
不過,畢竟不是第一次遇上車禍場面,他靠意志力忍住,听完李叔的說明,確認要將大體送往何處,立刻現場指揮調度帶來的人員分頭行事。
「姊姊、姊夫——」
敖近驟然傳來一聲淒厲哭喊,一名穿著天藍洋裝、白色針織罩衫,看來約莫二十出頭的女子,忽然沖破警方臨時圍出的封鎖線,筆直奔向車體嚴重凹陷、仍在用油壓剪等器具努力掰開空隙,好將車內確定死亡的尸體拖出的白色轎車。
「小姐,妳不能過去!」
當女子跑過任奇雄身旁,他毫不猶豫地伸手拉住她。
那輛車的駕駛頭部整個被擠壓變形,死狀淒慘,從事殯葬業的他看多了不會害怕,可是普通人瞧見,只怕會嚇得三天三夜不敢入睡。
況且近距離一瞧,女子身形瘦弱、臉色蒼白,看來風一吹就倒,恐怕她看一眼就昏了。
「我是家屬。」
周海蝶一開口,眼淚立刻潸潸落下。
姊姊和姊夫今天特地帶著剛滿月的小外甥來看她,還帶了一堆他們在山上租地種的新鮮女敕筍和有機蔬菜,開開心心陪她吃完火鍋才回家。
她推測著姊姊一家人抵達家門的時間,打電話過去確認,姊姊正抱怨高速公路大塞車,困了一個多小時才剛下交流道,還不忘再三叮囑她睡前記得巡門窗和瓦斯開關。
才說著,突然手機便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接著便斷訊,無論她重撥幾次,再也听不見姊姊的聲音。
她知道姊姊出事了。
案母相繼過世後,她和姊姊相依為命近十年,姊妹之間的心電感應讓她瞬間心痛如絞,什麼也無法多想,立刻打電話叫出租車,一路追來。
她在車上听廣播路況提到的連環大車禍,不斷祈禱姊姊一家人不在其中,偏偏,天不從人願……
「那輛是我姊夫的車……請問他們一家三口救出來了嗎?」
周海蝶看著眼前人高馬大的男人,見他目光炯然、五官方正剛毅,攔阻她時渾身散發一股讓人不得不順從的懾人氣勢,以為他是便衣警察,焦急地指著那輛車體扭曲只有車牌仍清晰可見的白色轎車詢問。
「一家三口?」任奇雄微愣。「車里只有一對男女,妳確定沒認錯車?」
周海蝶用力點頭。「不會錯,還有他們剛滿月的小兒子。後座的兒童安全座椅壞了,應該是我姊抱著——」
「妳站在這里,不要動!」
任奇雄將手中的黑傘交給她,將近一百九的大個子,在雨中一路飛奔到已成廢鐵的白色轎車旁。
「李叔,車內可能還有一個嬰兒,應該是媽媽抱著。」
他緊急通報負責指揮現場的李叔,感傷地看了眼那彎著身子、軀體早已被擠壓變形的女子。
「難怪她的姿勢——」他難過一頓。「可能還有一線生機,先叫大家集中過來——」
「姊!」
痛徹心肺的哭喊從任奇雄身後傳來,他一轉身,驚覺周海蝶已不顧勸阻地跟來。
不過一眼,她的世界灰飛煙滅。
黑傘由她手中掉落,眼淚如涌泉不斷,她伸出手想觸模早已魂歸九霄的親人,身體卻不听使喚,明明近在咫尺,怎麼也無法向前邁開一步。
周海蝶心中的希望之火瞬間熄滅,視線觸目可及,只剩一片無止盡的黑暗……
第1章(2)
因為臨時發生的重大車禍不斷送來傷者,急診室里所有醫生、護士總動員,一下趕著支持開刀房,一下得應付得知消息趕來、哭天搶地尋人的焦急家屬,忙得不可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