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覺得這些是什麼?獎賞?沃地?爵位?在這之前,我也以為是。」
他繼續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劍,回到火爐邊,將它們再扔進去。「我錯了,這些只是殺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揚聲。
「可是什麼?!」
他爆出一聲低咆,猛地回身看著他們,指著躺在地上的阿絲藍,痛苦的嗄啞出聲,「你們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嗎?她被附身後,是拿著我們鑄好的刀,一路殺過來的!她親手殺掉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想停下來,卻無法阻止!你們想過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嗎?你們想過她有多痛苦嗎?你們知道她為什麼要刎頸自殺嗎?」
所有還留下來的工匠,心頭驀然一寒。
阿絲藍還躺在那兒,冰冷、僵硬,失去了氣息,卻像一堵高大的牆,阻止他們靠近。
淚水,滑下巴狼粗獷悲痛的臉龐。
「這些全是殺人的武器!」他憤怒的說︰「阿絲藍說過的,我卻沒听進去!」
他的一字一句,回蕩在王坊內,震撼著人心。
「為了救我,她死了。」他環視著那些人,流著淚,啞聲道︰「我的妻子,死在我親手鑄造出來的刀劍下……」
他深吸了口氣,一個一個的看著面前的每一張面孔,「她所殺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罪過。如果我還讓這些刀劍留下,才真的是瘋了。」
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再敢說些什麼。
他轉回身,走到火爐旁的風箱,握住握把,大力鼓著風,將爐里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動、跳躍著,燃燒著一切。
可當劍才要開始發紅時,驀地,一陣地鳴由遠而近。
大伙心頭一驚,臉色瞬間煞白,剛剛也有這陣地鳴。
大地在震動。
隆隆的地鳴,突然再次響起,一陣又一陣,一波又一波,轟隆轟隆的作響。
所有東西開始劇烈搖晃著。
堡匠們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門外。
「大師傅、大師傅,快走啊!堡坊要坍了——」
阿霽對著他大叫,巴狼沒有理他,只是繼續鼓動著風。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毀了它們,他絕不讓這些東西流傳下去,一把也不能。
劍的成分多少,是他親自調配的,這里的每一把劍,只有他知道怎麼做,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其他人銅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讓它們更加堅硬的配方,只要他毀了這里的劍,就再不會有人知道該如何制造它們。
這是他的罪過,他必須親手結束它們!
「大師傅——」
他沒有回頭,他繼續鼓著風。
堡坊的大門,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動搖撼,轟然一聲,整個塌了下來,將他封在里面。
「大師傅——」
阿霽在門外哭喊著。
堡坊的屋頂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沒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穩穩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雖然歪了些,卻沒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許空間,殘破的牆面,仍有風透進。
有風,就夠了。
他繼續一次又一次的鼓著風,將火燃得更旺。
坊里的溫度,越來越高了。
通紅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龐,他汗流浹背的大力推動著風箱。
外頭似乎還有人在呼喊,還有人在哭號,他沒有理會,只是更加用力的鼓著風,直到親眼看見那些長劍,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漸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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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鳴,不知道在何時停了。
當所有新制的刀劍全部融化,他才推開木頭、挖開土牆,從倒塌的工坊里,抱著阿絲藍走出來。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過了多久,失去了她,時間對他來說,已沒了意義。
堡坊外,寂靜異常。
一輪明月,又圓又白,如玉盤一般,高掛在天上。
他抱著她,一路越過殘破的城區,走回家。
起初,他以為只是天黑的關系,所以街上才沒人,但空氣里有著血腥和燒焦的氣味。
苞著,他就看到點點的殘火,在黑夜中散發著光亮。
然後,尸體出現了,一具、兩具……數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數。
城里,到處尸橫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萬。
還活著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陰內,這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座杳無人煙的死城。
西南的城牆,被突如其來的大水沖垮了,大水從西南而來,突兀的橫過王城,在中間卻又拐了彎,由東南而去,將王城分成兩半。
染著血色的隆隆大水,流過城區,沖垮了城牆,沖垮了白塔,也沖垮了途中所經過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宮殿,被焚毀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沒在水中。
看著那條突然出現的河,和雄據在月光下的殘破城牆,他懷疑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但很顯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間,意外躲過了一場殺戮。
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驀地。
月光下,傳來愉快如銀鈴般的笑聲。
在這死寂的城中,那笑,顯得萬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驚,轉頭看去,只見西城那邊高大得有如斷崖的殘破城垣上,跪著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著的,不是她,是那個突然飄浮起來,在月夜下笑得異常妖艷顛狂的女孩。
是澪。
雖然她背對著他,他依然認出了她︰他看著她長大,她親自為他和阿絲藍主持成親的儀式,她應該失蹤了,他記得阿絲藍曾為她著急過,但她,卻出現在這里。
澪笑著,輕快的笑著,烏黑的發絲在空中飛揚著。
「蝶舞、蝶舞、親愛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著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長大的女子,笑著輕聲說了些什麼。
蝶舞臉色煞白,泣不成聲的仰望著她。
澪的笑聲變得淒厲而狠絕,她揚起了頭,瞪著跪著的蝶舞,恨聲道——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復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什麼……」蝶舞雙唇微顫,臉上血色盡失。
「你知道嗎?蝶舞。」她掩嘴輕笑,「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她揮舞的衣袖在月下笑著、旋轉著、吟唱著,「滿月啊、滿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著那瘋狂的巫女,看著那跪倒在地的王後。
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阿絲藍也在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絲藍早已合上的眼,抱著她,轉身離去。
已經夠了。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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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火,時大時小,連燒了好幾天,幾乎吞噬了一切。
他將她埋在兩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後院,親手替阿絲藍造了一座墳,在墳前種上了她最喜歡的杜鵑花。
城里還活著的人,都逃光了,沒有人敢回到這座被詛咒的鬼城,他們拋棄了這地方,他卻仍選擇住在這里。
他要陪著她,天長地久,他承諾過的,他曾經忘記,這次絕不會再忘了。
他撿拾著城里可用的東西,到上坊里搬來工具和材料,在後院另外造了一個火爐。
幾天後,他在毀壞無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瘋一般,赤著腳,在街上游蕩著。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他必須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看著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語似的,將所有的經過,全說了出來。
報齊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憤怒、雲夢的無辜……